混接人生
The Mixed Relay Life
2024-09-20|分级 R|字数 23974|进度 6/6
感情没有顺序,只讲时机。
构思得比较早,是巴奥结束前的故事。感谢@山有榛 老师约稿!
楔子
一切开始于二零二四年五月,湖北,一辆载着孙佳俊驶离武汉的大巴车。
在那之前孙佳俊和潘展乐不算很熟,只是多次听说过自由泳新星的大名,见面时会客气地招呼。和汪顺则截然不同,因着与闫师兄的深厚交情,汪顺很早便知道他是闫子贝常挂嘴边的“那个”乖巧师弟,即便孙佳俊那时还没有入选国家队,只是刚刚在全国赛崭露头角的一名蛙泳选手而已。
孙佳俊曾经担心自己一辈子也踏不进那道光荣的门槛,但师兄告诉他,你什么也不要想,只要游。他很听话,一直都照做,竟然真如师兄所言径直游进国家队、集训名单,游到法国多维尔、巴黎,一跃出水,就站到奥运冠军的领奖台。
身侧,过去仅仅是点头之交的新晋世界纪录保持者伸过手来,五指扣进他指缝。孙佳俊最后几米本就拼得快窒息,采访时又哭得稀里哗啦,情绪起伏过于猛烈让他头脑晕眩,一时只知道条件反射地握紧。
片刻后,同样一只手拥在汪顺后颈,队长大力拍他的后背,声音兴奋得近乎哽咽:太棒了,恭喜!
他们拥抱得太久,分开时孙佳俊望见潘展乐投来一瞥,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师兄只告诉他怎样游泳,可他们毕竟不是鱼,无法永远生活在水底。人类汪顺举起手机贴近,孙佳俊抬眼看镜头,便不得不看到镜头后面正和队友说话的潘展乐。穹顶大灯炫目的光芒下,那人仿佛头顶一团七彩祥云。
汪顺拍完,收起手机说:“发给你师兄看看。”
孙佳俊从潘展乐的侧脸收回视线,点点头。下一瞬,他的思维好像突然在人声鼎沸的拉德芳斯踩空了半秒,走神地想: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如今这种关系?
原来那辆大巴并非只将他从武汉送往上海,而是一头栽进了从未想过的、梦幻般的漩涡中心。
纪录
2024,上海
八点半,孙佳俊结束训练回到宿舍,一个鱼跃扑到床上。不动了。半梦半醒闭了会眼,正要睡着时手机噔噔响起来。他迷迷糊糊地想挂断,却瞥见闫子贝的头像出现在屏幕正中,立刻喜笑颜开地接了。
开头照例是问候师兄的手伤,后者不愿多谈,三两句话糊弄过去,问他:“训练怎么样?”
孙佳俊翻过身,仰躺着把手机举高:“挺好啊。”
“真的假的,”闫子贝好像人在户外,画面忽上忽下地晃悠,孙佳俊只能看见半个下巴。“你史蒂夫哥哥说这几天想找你吃饭都找不见人,朱教练给你练倒啦?”
史蒂夫哥哥就是汪顺。孙佳俊已经习惯闫子贝换着花样称呼队长,回答道:“还好吧,一点点……只是有点不习惯。”
绿舟基地他不是第一次来,和师兄分开训练却是进省队后的头一回。郑珊说他太黏人,明明已经是拿过世界级奖牌的大小伙子了,在闫子贝跟前还和十四岁初出茅庐时一个样。转过头便各打五十大板,对闫子贝道,都是你惯的。
闫子贝当然知道他说的不习惯是指什么,笑了一下,逗他:“我不是请顺哥关照你了吗?看来他说话不算话啊,一会儿我好好说说他。”
孙佳俊赶紧澄清:“顺哥挺关照我的!真的!你别跟他提这个。”
他太紧张,闫子贝立刻便听出不正常,手机也举高了,完整地露出脸来:“你俩怎么了这是?”
孙佳俊说:“没什么啊。”但是眼神不住往旁边飘,细看耳朵尖也有点粉色。好在闫子贝那边光线暗,看不太清,孙佳俊接着问起皇马半决赛踢得怎么样,把他师兄搪塞了过去。
他和汪顺之间,要说没什么确实没什么,因为就算有,大概也是孙佳俊一头热。
闫子贝和汪顺是铁杆,孙佳俊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在师兄手机里见过顺哥的照片,后来也没少见到真人,所以要说是到了二零二四年才一见钟情,着实“一见”得久了些。然而过去他总做闫子贝的小尾巴,看汪顺也是看“哥哥的朋友”,虽有诸多可崇拜之处,也是后辈对前辈的敬仰居多。他那时候又怎能想到,才离开闫子贝两周,事情就会变成这样?
细想起来,根本也没有花两周那么久。来上海的第一天,训练完,几个人说出去溜达溜达,孙佳俊便跟着一起去。回程时突然下起雨,没人带伞,徐嘉余把卫衣帽子朝脑袋上一扣,说:“跑吧!”
潘展乐上一秒还在听汪顺讲冷笑话,压根没反应过来,张嘴“啊”了一声,愣愣地摊开手掌试图接住雨水:“不用吧,这下得也不大。”
话音刚落,天边白光耀武扬威似的猛闪,继而闷雷炸开;雨水声势迅速浩大,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汪顺当机立断,长臂一伸将潘展乐的兜帽捞上头顶,又顺势推了一把他的后脑勺:“快快快!跑起来!”
潘展乐一令一动,回头望了眼汪顺,立即迈开腿嗖嗖地追徐嘉余去了。孙佳俊也乖乖要跑,缩着下巴把拉链拉到顶——他的衣服没有帽子,只能这样稍作抵御——汪顺却忽然搂过他肩膀,下一秒雨仿佛被施了魔法,不再打在孙佳俊脸上。他扭过头,汪顺正用自己的外套罩住他们两个,大声说“走啊,愣着干嘛”,脸上却并没有怪他的意思,嘻嘻哈哈的。
他们似一对不熟练的两人三足,挨挨挤挤、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汪顺的外套被浇得湿透,两人身上衣服也淋湿大半,好在头脸没太狼狈。孙佳俊进屋先猛打了个喷嚏,被汪顺叮嘱“赶紧洗澡”,洗完还意外喝到了顺哥留的姜汤。孙佳俊喝得涕泪齐下,不知道是为他顺哥的举止感动还是被姜味辣到。
第二天在更衣室见面时孙佳俊还没忘记这件事,衣服换到一半看见汪顺进来,单腿蹦着转了个圈:“谢谢顺哥的姜汤!昨晚没来得及,晚上我给你拿点我带的土特产……”
汪顺摆摆手,很潇洒地:“小事!”又诶一声,低下头端详他的胯骨:“你这是文身吗?”
孙佳俊说“嗯”,“文好久了,是只蝴蝶。”说着拉低泳裤给汪顺看图案。面积其实不大,只是一边翅膀斜飞出来,有时会露一个尖尖。
汪顺却很惊异,“我一直以为是肌贴或者膏药什么的。”似乎为了确认,他一边说,一边伸出食指轻轻摸了下翅膀边沿。他凑得很近,孙佳俊看不见汪顺的脸,只感觉到他温热呼吸中划过的柔软指尖,像昨夜空中那道令人颤栗的闪电。
他赶紧把泳裤提上去,胡言乱语道:“挺疼的,师兄叫我以后不要文了。”
汪顺终于放过他,站起身挑了下眉:“他自己又没少文,别听他的。”
孙佳俊先换好衣服,出门时迎面碰上潘展乐,彼此道了声早。孙佳俊注意到他乱草一般的头发,有点想笑,潘展乐却浑然不觉,还是那副很酷的模样进了房间。隐隐约约地,孙佳俊听见他虚情假意地向汪顺抱怨昨晚的姜汤,因为太辣害自己喝了好多水,晚上一个劲上厕所。他又想笑,却有点笑不出来,心想原来顺哥给每个人都送了。走出去几步又转念:不过顺哥本来也会给每个人都送的。
他知道汪顺一直是这样无微不至、礼数周全的人,连他们不熟的时候都会托闫子贝辗转给他带伴手礼,一旦存心关照起谁来,简直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此般体贴不仅容易给当局者错觉,连旁观者也难以分辨,孙佳俊多年前就问过他师兄,是不是在和顺哥谈恋爱?
闫子贝先惊后笑,揉他的后脑勺:年纪不大,想的不少!
孙佳俊后知后觉地感到唐突,欲盖弥彰地拨弄刘海。
他虽然猜错,但闫子贝给他的评语并没错。孙佳俊心思重,往好处讲是敏锐细腻,有时却不免困扰。比如他现在就觉得抵达上海后自己与汪顺的相处有些奇怪,像是戴久了眼镜骤然摘下、眼前世界统统细微形变了的茫然。可世界明明没有变化,唯一不同的是他离开了师兄。汪顺还是汪顺,他还是他——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脸颊,冷得孙佳俊一抖。他听见后面的人笑了一声,然后汪顺仿佛天神下凡一样突然出现在眼前。孙佳俊跟着笑起来,喊他:“顺哥。”
汪顺把那杯用于恶作剧的咖啡递给他,说:“喝了吧,上午看你臀推都快做睡着了。”
孙佳俊不知道该说“没睡着”还是“谢谢”,下意识接过来,汪顺已经拍拍他肩膀走了。
咖啡很好喝,还是他最喜欢的拿铁。孙佳俊边喝边想,顺哥是怎么发现他很困的?顺哥怎么知道自己爱喝拿铁?喝一路想一路,把自己想得幸福万分,幸福得直想哭。
那杯咖啡喝完的时候,孙佳俊意识到,或许汪顺还是汪顺,但他已经不是他了。孙佳俊只用了短短几天就跌落爱河,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想到德雷塞尔只花了47秒78就从无到有地拥有了100蝶的世界纪录,孙佳俊觉得几天已经足够长了。
他把自己审视得清楚,却更不知道怎么面对汪顺,晚上躺在床上一会儿傻乐一会儿郁郁地胡思乱想。才借训练任务重逃避了几天,没想到就连师兄都知道了。孙佳俊既不想让师兄担心,自己也再憋不下去,随心而为地又黏回了汪顺。汪顺哪知道他心里这些翻江倒海,还是那样温柔亲热,从池里上了岸,水淋淋地来搂他的腰间。
孙佳俊在心里唾骂自己:从小到大和别人搂过那么多回了,怎么就这个不一样?!
他想不出来就靠训练发泄,常常是倒数几个起水的。那天也是因为走得晚,被潘展乐不客气地征了壮丁:“现在有空吗?”
孙佳俊拉起泳镜,仰头看他:“有,怎么了?”
潘展乐一抿嘴:“能教教我蛙泳吗?”
孙佳俊大吃一惊,以为自由泳希望之星要转行,支吾道:“啊?我教?……我,我没教过啊,你要不问问崔教练……”
潘展乐也懵了:“我就和董志豪比个五十米,不至于吧。”
孙佳俊仍不清楚为什么潘展乐好端端地要和董志豪比蛙泳,但还是松了口气:“哦……那行,没问题。”又问,“什么时候比?”
潘展乐歪了一下脑袋:“大概,呃,二十分钟后。”
潘展乐蛙泳不算差,但因为不是主业也远算不上精。孙佳俊看着他游了两个来回,提了几个比较关键的建议,还应潘展乐的要求下水做了示范。潘展乐听得很认真,好像这五十米是一场奥运决赛。孙佳俊被他盯得有点紧张,反复确认:“我说的清楚吗?”
潘展乐点点头:“讲得很好。”
孙佳俊松一口气,和他开玩笑:“要是输了可不许怪我。”
他听见潘展乐说“怎么可能”,以为自己玩笑开过了,心里立时打了个突。或许他不该这样说,毕竟他答应了潘展乐,就不能算完全没有责任——那人却继续道:
“我不会输的。”
孙佳俊千头万绪凝结胸中,干笑了两声,没想到结果竟然真被潘展乐言中了。排名第二的董志豪迅速走完了从否认到承认的心路历程,大度地和冠军握手:男蛙随时欢迎你的加入!
潘展乐道:侥幸侥幸,孙教练指点得好。
董志豪又来握孙佳俊:下次也指点指点我!未等孙佳俊客套,转身走了。
潘展乐说要感谢他,请他吃饭,可以挑食堂最贵的窗口。孙佳俊心思却不在食物上,问他:“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赢?”
潘展乐理所当然地说:“我不知道啊。”
孙佳俊凌乱了,接着感到震撼,心想大概自信也是种天赋。他从小到大没说过这种话,哪怕在他已经很有实力、很有把握的时候,都永远谨慎地保有三分余地回旋。他不言绝对,因为总有恐惧紧随其后,唤起失败的阴影。有时候,他会羡慕这样信念稳固的人。
那顿饭没有立刻吃上,但潘展乐一直记着,隔三差五来叫孙佳俊一声。孙佳俊觉得只是一点小事,犯不上这样大张旗鼓,奈何小队员执拗,他便不好回绝得那么死,想着改天可以找个由头请回去,还是答应了。
他倒是和汪顺提起过这件事,说潘展乐短池五十米游过董志豪了。汪顺张大嘴巴:真的假的?潘展乐正在一旁热身,立刻说:当然是真的,我快他零点六五呢!
汪顺笑眯眯地勾住他的脖颈:小潘,考虑考虑,来游我们二百混怎么样?
潘展乐大鸟依人,缩在汪顺臂弯里摆手的样子竟然有点羞涩:不行不行,当时走运罢了,全靠孙佳俊名师指导。
名师孙佳俊此刻坐在餐桌旁,对面正是唯一高徒潘展乐。他们今天来得晚,食堂几乎没什么人,除了碗盘碰撞只能听见电视里主持人念稿的播音腔。孙佳俊明显吃得心不在焉,来回用勺子拨弄碗里的汤,拨弄了大概有五十圈,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把勺子一搁。
潘展乐从饭里抬起头来,茫然道:“嗯?怎么了?”
新闻正播到皇马夺冠,在一片遥远的欢呼中,孙佳俊正襟危坐、神情落寞,低声问:“你……
“……你是不是喜欢顺哥?”
偶像
201X-202X,浙江
汪顺是潘展乐的偶像,之一。
潘展乐有过许多偶像,第一个是他在温州少泳校的师兄。师兄身高手长,游一百米能让小潘展乐最后只看见他的脚底板。体校也产出过几个他的偶像,不过这些早年偶像在他第一次参加市运会时已经一笔勾销:但凡潘展乐报了名的项目,金牌从未旁落。
偶像当然要是比他厉害的人,否则没有必要。
九岁的潘展乐意识到,人挑选偶像的目光应该长远,不然换起来也太快了。他的偶像立刻升级,变成了全国冠军、世界冠军。那几年学游泳的小孩被问起偶像,不是答菲尔普斯就是孙杨,潘展乐也不例外。区别在于其他人或许真当他们是偶像,而在潘展乐看来,他们不过是厉害许多倍的少泳校师兄罢了。早晚有一天,他会比他们更快、更强。
可惜掰着手指头一算,等他登上世界赛场,这两个老家伙八成已经退役了。潘展乐只能像姗姗来迟的叶孤城,在紫禁之巅孤独地同一条看不见的WR线打斗。好在潘展乐人如其名,非常乐观:等我拿下世界纪录,其他人就不必再和虚空对战,多是一件美事!
2016年,他在电视前见证了偶像们的出色表现,并且又从领奖台上挑了一些优质鸡蛋放进了他的偶像菜篮子里,其中一枚叫汪顺。潘展乐看到汪顺的第一眼,想,这个人好帅,游泳的时候更帅。两年后进了省队,迎新大会时汪顺穿着白T恤推门进来,潘展乐坐在后头小心翼翼地偷看,心想:真的好帅。
汪顺在第一排坐下,潘展乐只能看见他的后背。他们没有直接说上话,不过潘展乐自我介绍的时候汪顺扭过了身,很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
汪顺当然不是凭脸当上偶像的。队里训练,潘展乐隔着几道假装和汪顺比赛,嗯……没有一次追上过。汪顺浑然不觉,转身、摆腿,哗哗地切开波浪,到了终点,轻盈地钻出水面。潘展乐觉得自己游泳是在与水抵抗,争强好胜地想要一决高低,而汪顺则全然相反,轻而易举地驯服了它。
那一年潘展乐十四岁,汪顺二十四。在泳队一米八、一米九的宽肩壮汉面前,潘展乐又细又矮,像根闷不吭声的豆芽菜。骤然从青少年组的万众瞩目掉到车尾,潘展乐有时会感到苦恼,冥思苦想他究竟是缺了什么。后来回看,其实他什么也不缺,不缺天赋、努力甚至运气,只缺时间。
还好时间最慷慨,平等地流过所有人。他付出的分分秒秒被转化为身高和肌肉、速度与力量,将他从籍籍无名推向展露头角。某天他做自主计时练习,浮出水面时看见汪顺站在旁边,肩上搭块毛巾,叉着腰小口小口地喝水。
他以为汪顺只是路过,抹把脸,叫了声“顺哥”。汪顺却好像在特意等他,说:“进步挺快啊,展乐。”
潘展乐呆呆地“啊”一声,双手一撑爬上池沿,两条胳膊都不知道往哪放似的,处处体现出面对偶像的拘谨。汪顺却春风和煦地同他寒暄了几句,末了还说,“你长高了好多。”
确实,他不再需要仰视汪顺了。仿佛昨天潘展乐还在悄悄旁观汪顺训练,一夜之间就从小孩长成大人,站在汪顺身边时终于不像他来参观的弟弟,而像一个靠谱的队友了。按照队里的安排,他们将一起出战全运会接力,这消息足以让潘展乐辗转反侧。
那可是汪顺,是世界冠军、他的偶像汪顺。潘展乐仍然没法游出汪顺的速度,但这次他们将在同一条泳道,用同样的队名称呼。潘展乐不想输,更不想让他输,哪怕汪顺在同样的赛场上已经赢过很多很多次。
汪顺看出他有点紧张,拍拍他的胳膊,揉捏大臂肌肉帮他放松:“别多想。我看了你的100自预赛,游得很好,就那么游。”
潘展乐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此时诚实地承认:“游的时候,我想象着你在隔壁,我在追你。”
汪顺哈哈笑了两声:“追上了吗?”
潘展乐摇摇头,不好意思地微笑。洪金权在旁边换装备,被泳帽勒出一双吊梢眼,神情诡异地瞪着这对怪人。到底是他想太多,还是这追来追去的对话确实有点暧昧?
汪顺的建议很管用,潘展乐第一次和他拥有了同样一块金牌。他不是头回登上最高领奖台,可采访完回休息室的路上仍觉得脚下轻飘飘的。汪顺跟他并肩而行,道:“你是不喜欢镜头吗?刚才看你一直躲。”
潘展乐没想到他尽力掩饰仍被一眼看穿,装大人道:“还好。”
“嗯,那就行。”那人顺手来揉他的头发,“以后少不了面对镜头,先习惯一下。”
言外之意就是潘展乐今后会拿很多奖牌。潘展乐被偶像如此体贴地鼓励,顿时觉得冲劲十足,恨不得现在就把衣服脱了掉头回去游个一万米。然而后来他再下泳池,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出去比赛更是绝望,坐看台板凳的时间远比泡在水里的时间长。游泳馆靛蓝的灯光幽暗如深水区池底,他却皮肤干燥,仿佛一条断了鳍搁浅的鱼。
坐在看台上,一切都离他极遥远,包括小时候那个自信满满、胜券在握的自己。唯一尚在近处的是汪顺,坐他旁边举着手机殷勤地录像。镜头转来时潘展乐想笑一笑,着实是笑不出,最终只生硬地抿了下嘴。
汪顺从手机后面探出头,“呀”了一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忘了你不喜欢被拍,我会剪掉的。”
这误会有点大,潘展乐说:“没事啊,你拍的话随便。”
汪顺却真的不录了,收起手机开始和他聊天。他是个太好的倾听者,潘展乐本来不打算和任何人说的郁闷苦楚,被汪顺轻轻一勾便溢了出来。年长十岁的前辈并未说太多漂亮话,只说我理解你的感受。根据我的经验,这时候只有两件事能做:一,不要放弃,继续努力;二,你要等。
他说话的时候手按在潘展乐大腿,为表坚定,用力晃了一晃。潘展乐瞬间鼻腔发酸,眼泪差点要冲出来,死命憋了回去。慌乱中,他啪地抓住汪顺在他腿上那只手,想要转移注意力:顺哥,谢谢你。
汪顺没再说话,翻过手轻轻握住了他。
潘展乐仍残留一丝迷茫和愁苦,但被安慰后的宁静厚厚地覆盖在上面,终于让他稍微轻松了些。或许这次他没法再比偶像游得更快了,他想,不过那未必是件坏事。偶像被超越的后果就是被遗忘,被他远远甩在身后,湮没在记忆中,连名字都记不起来。顺哥不应当这样。
如果问这时的潘展乐,你是不是喜欢顺哥?他一定会坦荡地回答,是的。全天下最好的汪顺,他当然喜欢顺哥。
大概他们初次相遇时各方面差距都实在太大,对汪顺,潘展乐一直很有做师弟的自觉,因此也从没细想过他的喜欢都是什么成分。集训时全体聚餐,汪顺坐闫子贝对面,孙佳俊挤在闫子贝旁边,潘展乐远远看着,还会想:孙佳俊真的有二十?怎么感觉离开闫师兄就会哭的样子。
他后来几乎不管孙佳俊叫哥,或许也有这个原因。但他们那时实在没什么交集,一顿饭下来甚至没说上话。潘展乐很快把这个大眼睛的湖北人抛诸脑后,回到了日复一日的训练中去。
他也不是仅仅忘记了孙佳俊。一旦跃入水中,岸上种种便都随着水浪剥离,无论成败荣辱、喜怒哀乐,都消失在雪白的泡沫里。似乎他抛下得越多,身体就越轻盈,什么也记不起,唯有前进。
极偶尔,他会忘了自己身在何时何地,出水时脑海一瞬惊愕的空白。这时场馆往往已经不剩几个人,窗外一片深沉夜色,漫长得看不到边的极夜。他这才醒悟到自己不在温州,有时甚至也不在杭州,相同的只有池中的碧水,和不远处汪顺拍打出的蔚蓝的浪波。
2023年全国冠军赛,潘展乐第一次在赛场上体验到了这种感受。他触壁起身,先茫然了半秒钟,意识到此处并非训练场馆,才猛地转过头去看成绩板。“潘展乐”这个名字高高挂起,前面有个白色像素点拼成的“1”,紧挨着“2”、“汪顺”。
欢呼声和掌声迟来地灌进耳朵,汪顺也游过来同他碰拳,大方地恭喜。潘展乐眨眨眼,仍有些不敢置信,在他感觉游得甚至可以说轻松,然而过去那么难以企及的汪顺,竟然……竟然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他超越了过去。
冠军的采访最后结束,潘展乐穿过长长的走廊,反刍自己的心情。快乐当然很快乐,然而掰开揉碎了里面居然有点苦味。时隔多年他再次亲手打破为偶像塑的金身,历史性的一步终于迈出,可他却不想那个位置再放上什么新人。
汪顺靠在走廊尽头的墙上,玩着手机等他。看见潘展乐,高高兴兴地凑近:“差一点就破亚洲纪录了!我就知道你可以。”
潘展乐回想起采访时自己放的厥词,不禁面上微热。相较之下他确实显得孩子气。他固然可以游到竭尽所能的快,在泳池里追上汪顺乃至超过他,却永远追不上时间。在汪顺面前,他好像一直都太莽撞、太张扬,太年轻。潘展乐伸手去搂汪顺的肩膀,仰头盼望了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平视他的偶像。他们从未离得如此近,近到戴着一金一银两块相邻的奖牌,潘展乐只要侧过头,便可以吻上汪顺的眼睛。
不知为何,他觉得他不能。
潘展乐不再是板凳队员,俨然成了新晋主力,汪顺的势头却逐渐消沉。福冈世锦赛后,某次偶然,他听见汪顺和别人谈话,从门缝传来凌乱的只言片语,聊的是退役。
他如遭雷击,僵在门口,同片刻后出来的汪顺撞个正着。汪顺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听见多少,无奈地笑了一笑:“先替我保密。”
潘展乐急切地想说些什么,却不像当年的汪顺可以娓娓道来,只能照猫画虎:“记得吗,阿布扎比的时候你跟我说,人总会遇到低谷,但即便是低谷,仍然有两件事能做——”
汪顺打断他,说:“我记得。我相信你会走出来,你做到了。”
他不愿同潘展乐谈自己,潘展乐却执拗地不想让他逃避:“顺哥,我也相信你。”
汪顺叹气:“我还……我还没确定要退呢,怎么搞得天塌了一样。”他说着,手从后面把门阖上,放低了声音。“我也想相信,可我毕竟已经不年轻了。”
阿布扎比的时候潘展乐十七,黄金时代尚未开始,此刻的汪顺却马上要三十岁了。时间不仅慷慨、公平,而且冷酷,简直令潘展乐生出无路可走的绝望。他本来想劝慰汪顺,没想到最后还要被汪顺开解:
“好啦,亚运我还是会去的。我也想知道我到底能游多久……你听过那句话吧,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他伸出食指点了一下潘展乐的胸膛,“——但现在,多数情况下,还是我们的。”
汪顺的力道很轻,潘展乐却觉得被推开得很远很远,乃至分出了“你们”和“我们”。有一瞬间他觉得,汪顺确实已经坚持得太久了,自己不应当再勉强他;下个瞬间又觉得,无论风云变幻,世界都不该泾渭分明,而是永远属于“他们”的。
他向来不是藏得住话的性格,当即攥住汪顺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恳切道:“我不管什么你们我们,顺哥,和我一起努力游到巴黎,好不好?”
汪顺略有些惊讶,但很快回应了他,虽然潘展乐怀疑其中有哄小孩儿的成分。他说,好。
现在他们已经拿到巴黎的入场券,然而巴黎并不是潘展乐汪顺两个人的巴黎。孙佳俊坐在对面等他回答,看似漫不经心,实际紧张地咬着嘴唇。
你是不是喜欢顺哥?这问题潘展乐都不用想:“当然,咱们这儿没人不喜欢他。”
孙佳俊蹙眉:“……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好吧,好吧,潘展乐当然看得出来孙佳俊喜欢汪顺,他还觉得奇怪,一直以为这人喜欢他师兄呢。他没想到的是孙佳俊会这么直接地来问自己,甚至潘展乐都没有如此自问过。他对汪顺的感情产生得太早了,持续也太漫长,崇拜的枝上长憧憬的叶、开心动的花,他分不清结的什么果。
于是他把问题抛了回去:“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样?”
孙佳俊瞟了他一眼,奇怪道:“我能把你怎么样?”
至此,谢师宴气氛已经彻底扭转一百八十度,潘展乐莫名道:“那你干嘛问我,你去问顺哥啊。”
两人大眼对小眼片刻,孙佳俊先败下阵来:“我不……不知道怎么问。我不敢。”
这心情潘展乐十分理解,沉默地点点头,一时两人对坐着无言搅汤,仿佛两条尚未出击已经夹起尾巴的败犬,默契组成失恋阵线联盟。
然而下一秒孙佳俊便发出了惊人的解散预告:“不过,如果巴奥能拿到奖牌……我就告诉他。”
还愿
2024,多维尔
从机场到酒店要坐好长一段大巴,孙佳俊前半程还醒着,后面被晃得实在顶不住,再睁眼已经枕在汪顺肩膀上了。汪顺不知睡过没有,坐得端正地让他靠:“还没到呢,要不再睡会儿?”
孙佳俊不困,但仍居心叵测地嗯了一声,脸颊蹭着汪顺的外套动了动。今天是七月六号,离他一时冲动许下的截止日期已经很近,只剩下两个问题:一,到底能不能拿到奖牌;二,他有点后悔了。
事实上他说完的下一秒就想撤回,但在(疑似)情敌面前这样出尔反尔实在丢人,于是硬生生咽了回去。潘展乐果然被他的气魄折服,在震惊过后缓缓竖起右手大拇指,给他点了个实体的赞。
孙佳俊抓狂:“你怎么一点紧迫感都没有?看戏呐?”
潘展乐无辜:“我要紧迫感干什么,我又不准备告诉他。”
孙佳俊有点意外。“你竟然是暗恋挂的。”
潘展乐开始抠手:“我那也不算——嗯,也不是不行……哎呀不说了,还是说你吧。”他甩甩脑袋,“你告诉他,然后呢?”
“然后等他回答我啊,”孙佳俊托着下巴,“或者不回答也没关系。”
潘展乐靠在椅背上,声音低低的,不知道是问他还是问自己:“我是说,比那更之后呢,你想过吗?”
汪顺先下车,从车肚里掏他俩的行李箱,先掏出自己的推给他,又把孙佳俊的刨出来。孙佳俊一手一个拉到外面,回过身发现汪顺没跟上,还在那帮着忙活,只好狐獴似的伸长了脖子巴巴地等。潘展乐路过时故意伸手来捂他的眼睛,被孙佳俊笑着打掉了。
他们最后进大厅,汪顺拿了房卡。一路上地毯吸掉足音,仅刷门那一下清晰尖锐地嘀鸣。理论上讲,他们在房间里穿的比训练时严实多了,并不该生出什么旖旎。然而孙佳俊悲愤地发现,和汪顺在封闭空间内独处就是会让他心跳加速、手足无措、大脑宕机,更别提挂衣服时汪顺从后面伸手取衣架这种近距离接触——孙佳俊看不到他,但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身躯的阴影,几乎把他的耳朵烫熟了。
他迅速收拾好行李逃出来,不知道该向谁倾诉,走投无路地再次找上潘展乐。后者抱着胳膊听完,显然不能感同身受:“真有这么夸张?”
为了更好地体会,他还走到孙佳俊身后模仿了一下这个动作:“你是说这样吗?”
孙佳俊差点跳起来:“你你你,你别对着我的耳朵说话……”
“为什么啊,你很怕痒?”潘展乐摸摸自己的耳朵,没感觉,又要去摸孙佳俊的,被他恶狠狠地拦住:“这是重点吗!”
潘展乐虽然调皮但是听话,收回手道:“你想怎么办?这样吧,咱俩换一下,我可以和顺哥住,我耳朵不怕痒。”
孙佳俊说:“你想得美。”
潘展乐:“那我没招了,你忍着吧,习惯就好。”又炫耀:“我趴顺哥身上做俯卧撑都不带喘的,你看你。”
孙佳俊沉默,继而怀疑到底是他看走了眼,还是潘展乐真的纯爱到了这种地步?
潘展乐的所思所想时常处于孙佳俊的盲区,比如关于“之后”的问题,他确实从来没考虑过。可能他潜意识就在逃避,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真的没有时间去想了。倒计时越减越快,时间并非匀速,而是在某个节点附近忽然飞奔,仿佛从最高点落下的钟摆。奥运备战期间,孙佳俊常这样觉得。
他逐渐习惯了和汪顺独处时那种特殊的气氛,仿佛他们已经这样度过了很久,已经在恋爱了。休息日他们在公园散步,天气晴好,人影寥寥,树林里铺开一条童话般的石子路。孙佳俊心情舒畅,一时忘形,牵着汪顺的手走了好远。
直到汪顺说要录一段像,腾出手在浑身的兜里找手机,孙佳俊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兀自尴尬了一会儿,又想:可是顺哥没有松开他,更没有拒绝。从这往后,去了哪儿、干的什么,全都和做梦似的,翻来覆去犹豫到晚上,还是给师兄发了消息:哥,你知不知道顺哥有没有在谈恋爱?
他觉得闫子贝必定是最清楚汪顺恋爱状况的人。十分钟后消息提示在房间里一声巨响,闫子贝回复了他:问这个干什么?
汪顺趴在床上看视频,好似没注意到,但孙佳俊还是心虚地调成了静音。他想说没什么,可惜从小到大对着师兄就撒不出谎,诚实的惯性即使在微信也发挥作用,手上便犹豫了一下。删删改改了半晌,发出去一条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出来的短句:我好像有点喜欢他。
汪顺在这当口爆发出一阵大笑,吓得孙佳俊差点把手机扔了。汪顺自己乐完还不算,一定要孙佳俊也来看,孙佳俊坐到旁边就着他的手看完,完全没搞清楚笑点在哪,反而汪顺又笑得脱力,哈哈哈地往孙佳俊身上倒。孙佳俊甜蜜又痛苦,心想为什么奥运会不能明天就开幕?或者永远不开幕也行。
折腾完,闫子贝的新消息也到了:没有。——是回复他开始的提问。
隔了一会又一条:真的?——是说那句突然袭击的表白。
他师兄聊天就是这般言简意赅、惜字如金的风格,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更不要说他这点少男心事。孙佳俊发了个乖巧点头的“嗯嗯”表情包,斟酌片刻后请教:你觉得我该告诉他吗?
这次直到睡前他才收到回复,仍然很简短:看你怎么想了。
孙佳俊扭头望向对话的男主人公。顶灯已经关了,只剩两盏床头的暖光在黑暗中幽幽地照亮他的面容。有些人不笑的时候看起来特别严肃或冷淡,但汪顺从不。他让人感到平和,或者专注,读着一本讲运动护理的书,间或翻动书页,鹅黄色的反光便轻盈地从脸上滑过。在这种时刻,似乎任何人同他说任何话都会被原谅,让孙佳俊产生立刻剖白的冲动。
——我怎么想?我当然想告诉他,想他也爱我,想拥有他全部的时间和感情;我想吻他、和他做爱,想看他再登上一次领奖台,或让他看着我。他几乎就要开口了,然而正如之前的每一次,孙佳俊在最后关头移开了视线。
在向闫子贝求证之前,孙佳俊便觉得汪顺99%没有在恋爱。队长对所有人都很好,那或许意味着没有任何人对他是特别的,虽然孙佳俊常常有此错觉。
2024,巴黎
住进奥运村,汪顺又开始拍他的vlog。孙佳俊原本没这习惯,近朱者赤,时不时便录上一两段,有时汪顺需要拍几个远景全身的画面也是他掌镜。潘展乐试过,实在不得要领,拍得人五五分,最后被汪顺铁面开除。拍摄不行,改为出镜,虽然潘展乐的姿势只会那么几个,但架不住导演偏心,镜头很是不少。
孙佳俊看不下去,说他:能不能别每次都比剪刀手啦?
潘展乐毫不惭愧:我还有做鬼脸啊!
自从他们确认了同一个暗恋对象,孙佳俊和潘展乐的关系反而近了些,颇有种惺惺相惜之感。此外还要一起练接力,多少增加了点革命感情。前者孙佳俊自觉不输,后者却很清楚自己是木桶里短的那一根,每次都很拼命,但也不得不承认木板是没法马上拔高的。
私下他和潘展乐聊这件事,坦白道:“我一定尽全力,可我担心尽全力也未必够。”
潘展乐从不说诸如“你是最棒的”“别这么想”之类的缥缈安慰,稍一沉吟便做出了典型的潘氏发言:“没关系,我可以追。”
这令孙佳俊想起他和董志豪比蛙泳时的豪言壮语,不同的是孙佳俊现在不会再问“你怎么知道”,他完全相信。真奇怪,这个队伍里年纪最小的竟然成了主心骨。孙佳俊弯腰擦了会儿头发,抬头时发现潘展乐竟然没走,还看着他。
“干嘛,”他笑起来,“是要我配合一下吗?我知道你能追上的。”
“不是,”潘展乐摇摇头,“我只是想起第一次和顺哥游接力的时候,我也说过类似的话。”
孙佳俊挑眉:“很难想象啊,潘队……你那时候游多少?”
潘展乐说了个数字。以他当时的年纪已经很不错,但确实不够出类拔萃。谁也不是一鸣惊人的幸运儿。
孙佳俊问:“然后呢?”
“然后我们拿了冠军。”
“靠,”他被噎了一口,“我以为顺哥说了什么接力金句呢。”
“哦,那没有。”潘展乐把毛巾搭在脖子上,“只想说我理解你的感受。什么金句都用处不大,游就好了。”
“行,”孙佳俊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胳膊,“最好和你们一样,拿冠军。”
他眼前大片的蓝色,越往下越深,池底的引导线幽暗如一道笔直的裂谷,上方漂浮着许多明亮的白线,是水中荡漾的灯光。本该柔缓的波浪急速从他身侧退去,发出咕噜噜的水花声。除此之外,水下沉闷得近乎宁静,只有换气时能听到观众的呐喊和解说抑扬顿挫的异国声调,像乐曲中的重拍,旋即再度被水淹没。
他游的时间并不久,然而这四十六秒中的每一毫秒都那样分明,让他能清晰感受到自身肌肉的运动和变化、水的流向、空气的颤动,以至于前所未有的漫长。虽然泳池各有不同,但他四岁和此刻簇拥他的是一样的水。毫无变化,所以也毫无分别,在其中溯游了漫长的一个来回之后,表针移动,潘展乐二十岁了。
他的双手碰到坚实的池壁,猛然浮起。无需环顾,只要看着队友的脸他就知道他们大获全胜。欢呼声铺天盖地涌来,潘展乐几乎什么也听不清,全靠手势被孙佳俊拉起。那人边哭边笑,趴在他肩膀上说,简直像在做梦。
出水之后疲惫感沉重地回到身体,潘展乐笑都笑不出声,哼了两下,道:说什么呢,奥运冠军。
采访环节潘展乐已经很熟悉,一点也看不出几年前镜头前腼腆的样子,但能说的还是都交给徐嘉余说,在边上和孙佳俊嘀嘀咕咕地讲小话。孙佳俊从外套掏出手幅的一角给潘展乐看,后者误会了主角,震惊道:你胆子这么大,要在采访里对顺哥表白?!
孙佳俊赶紧澄清:你在想什么,是闫师兄的!
然而这句话提醒了他。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灰姑娘要脱下水晶鞋步入黑夜,他却走向聚光灯戴上金牌,拥抱汪顺的时候心跳得几乎和刚才冲刺时一样快。孙佳俊已然分不清,几个月前他究竟是向奖牌祈求了汪顺,还是把汪顺拜成了他的菩萨。
汪顺的骄傲肉眼可见,抱着他又是拍又是揉的,就差亲上一口,于是孙佳俊觉得这两者也没什么差别。
这个夜晚过于不同凡响,“奥运冠军孙佳俊”七个字被话筒和镁光灯洗礼到只剩下前面四个,快要没有孙佳俊自己。于是他也没找到机会和汪顺独处。两场采访的间隙,他们靠在角落里休息,孙佳俊无聊地把玩潘展乐的手指。潘展乐一动不动地任他摆弄,忽然听见他问:你真的喜欢他吗?
他偏过脸去看孙佳俊。那人说:你上次好像没有认真回答我。
潘展乐沉默了一会儿: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孙佳俊说,也是,你还是个小孩儿呢,不知道也很正常。
别人说他小孩儿也就罢了,偏偏是孙佳俊。潘展乐忿忿不平:难道你就知道吗?!
孙佳俊活到二十四岁,确实没谈过什么像样的恋爱,此刻被戳中心事,长叹了一口气。两人愁云惨雾了一会儿,孙佳俊开口道:不过我觉得,这个夏天对我来说几乎是完美的,我不希望留下什么遗憾。
怀着某种决心,他说:如果真有遗憾,我也希望它留在巴黎。
回国前一晚,其他人要去外面最后玩一玩,只有潘展乐要接受视频采访,独自待在房间。结束时下起了雨,他站在窗边远眺潮湿的巴黎,一座原本与他无关、此后却永远镌刻在生命中的城市。他就在这时接到了孙佳俊的电话。
“我能去找你吗?”孙佳俊的声音低而轻,不知是在奔跑还是怎么,夹着一点不明显的喘息。“你在哪儿?”
才挂断电话房门便被敲响,潘展乐打开门,孙佳俊显然是跑过来的,身上还笼着水汽。
“我还担心你哭了。”他把孙佳俊拉进来,不用猜便知道来意,“他说了什么?”
孙佳俊眼睛睁得很大,看起来却非常茫然,仿佛回忆汪顺的话是极费力的一件事。汪顺说了很多,但此时此刻他能想起来的只有一句。孙佳俊紧紧抓着潘展乐的手腕,嘴唇张合,道:
“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抱歉啊佳俊,汪顺说。你很好,但我和阿贝一样,都把你当成弟弟。……不是试试的问题,我最近真的没有恋爱的打算。……是,我有喜欢的人。不是,当然不是借口。……没关系,是我该说抱歉。
雨水蒸发,被风一吹有种冷意。孙佳俊感觉到被人抱紧,在突然的温暖中打了个寒噤。
夜雨
潘展乐抱着孙佳俊,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清浅的香气。这举动有些突然,但他只是不想看孙佳俊伶仃地站在那里伤心。
孙佳俊埋脸在他肩上,闷闷地问:“你说那个人会是谁?”
潘展乐还真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他从来没把自己放在恋爱关系的位置,所以也从不注意。抬手摸了摸孙佳俊的头发,他说:“你也别想了。”
他不觉得摸年长四岁的前辈的头有什么不对,前辈也不觉得,嘟囔道:“我想喝酒。”
潘展乐吓一跳,运动员虽说不完全禁酒,但这时的孙佳俊显然要的是一醉方休。“现在?”
孙佳俊从他臂弯中退开,懊恼道:“算了,我就是说说,想把这些事都忘掉而已。”
潘展乐给他倒了点水,陪着他在沙发上坐了会儿。握着杯子,他说:“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孙佳俊眼睛还有点红,但没有刚才那么丧了,伸出手指戳潘展乐的胳膊:“我本来以为你听到这个消息会和我一起伤心一下的,结果白来一趟。”
“可能因为我也有喜欢的人了。”
“不是顺哥吗?”
潘展乐望着他,摇了摇头。
孙佳俊瞪大眼睛,感觉被同盟战友狠狠背叛:“真的?”
潘展乐却顾左右而言他,转过身道:“你想忘掉的话,除了酗酒还有别的办法,要试试么。”
孙佳俊发现自己有点搞不明白这个小朋友,只会傻傻地重复简短的问句:“什么办法?”
潘展乐握住他的手,上身贴近。孙佳俊开始只是费解,后来再傻也懂了这人的意思,在潘展乐凑到二十公分处时惶惶然地眨了下眼:“你知道我——”
潘展乐说“我知道”,旋即低下头来,吻住了他的嘴唇。
如果孙佳俊原本有一丝躲避的心思,触碰的那一刻便消失殆尽。潘展乐所言非虚,他能感受到的只剩下这个意外的吻,年轻人不知是温柔还是羞涩,只轻轻地吸吮他的唇。潘展乐的手顺着胳膊移上来,仿佛怕他逃开似的抓紧了他的肩膀,让他在这个无处可去的雨夜第一次觉得安稳。
潘展乐刚才说了一些话,可能是真的,可能不是,就像汪顺说的那些话也未必全都可信。而对孙佳俊,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过去已经过去,未来尚未到来,他处在人生的空旷的夹缝中间,不曾拥有也无所归属,自然可以成为任何人。
他伸长手臂,似一支柔软的藤蔓,缱绻地勾住潘展乐的脖子。潘展乐感觉到他的变化,手上用了些力让孙佳俊顺着靠背慢慢滑下去,最终仰躺着被他压在身下,浅尝辄止的吸吮也改为舔吻。孙佳俊脑后就是沙发,无处可逃,不得不张着嘴承受潘展乐越来越凶猛的情欲,吻着吻着,小腿情不自禁屈起来,因为沙发太窄,不时磨蹭潘展乐的腰际。
亲到后来孙佳俊哼哼唧唧地推潘展乐,不是缺氧,是唇舌摩擦的感觉太湿润、柔软、鲜明,强烈得甚至令他恐惧。潘展乐放开他,额头抵着额头,看孙佳俊闭着眼睛低喘,眼下一片潮湿的红晕。
“是不是很有用?”潘展乐笑道,好像有点得意。
孙佳俊睁开眼,也对着他笑。笑完,捧起潘展乐的脸又吻上去。这次按他的节奏吻得既深且缓,快感如海水层层漫上,孙佳俊的手忍不住从他肩膀下移,钻进T恤抚摸潘展乐参差的腹肌。潘展乐从喉咙深处“唔”了一声,也要去掀起他的衣服,却被孙佳俊的体重压住,于是不满地直起身脱掉自己的上衣,又去脱孙佳俊的。
平时只穿一条泳裤的时候多了,也不是没开玩笑地摸过肌肉,然而赤裸着拥抱在一起亲吻的感受完全、完全不同。潘展乐躯体覆上的瞬间,孙佳俊感觉自己仿佛要立刻燃烧起来:大片柔软滚烫的皮肤,他的手,从胸口沿腰侧迤逦向下,暧昧地按住了那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更不要说潘展乐此刻还在吻他。孙佳俊被这个人完全包裹,像从蝴蝶回到蛹,而潘展乐是他稳固的茧,他无时无刻、无坚不摧的英雄。
他硬了,在狭小空间中不可避免地顶着潘展乐的大腿。像是若有所感,那只手放开蝴蝶继续往下,隔着裤子摸上他的东西。这有点超过了,孙佳俊想,接吻是一码事,让潘展乐替他打飞机又是另一码事。身为年上者的耻感迟缓地袭来,他不得不一边在潘展乐的掌心里变得更坚硬,一边含糊地含着他的舌头咕哝:“不……”
潘展乐停下动作,却没放开他,抬起头问:“为什么不?”
孙佳俊小心地在他手臂和胸膛之间调整姿势,好让自己勃起的性器离潘展乐远一点:“呃,就是,这不太好……”
对着他,潘展乐似乎突然生出无穷的耐心,继续问:“哪里不好?”
哪里不好?要孙佳俊说,哪里都太好了,所以才更加大事不妙。潘展乐压低眉毛,手上重新开始轻柔地抚摸他,几乎挑衅地望着孙佳俊的脸,观察他难耐的表情。这下孙佳俊更想不出什么理由,只是徒劳地握着潘展乐的手腕,一时分不清在迎合还是拒绝。
“别担心,”潘展乐最后承诺,“今晚的一切都会如你所愿,留在巴黎。”
话音落下,他终于拉开孙佳俊的裤子,向深处探了进去。孙佳俊立刻闭上眼,握着他的手指也收紧。他当然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推开潘展乐,明天过后这个吻将和今夜的雨一样了无痕迹,但他没有。
不久前汪顺回答他的样子纷乱地在脑海闪过,当时他既感到悲伤,又觉得果然如此。他本可以借此机会向汪顺讨要一个安慰的吻,却没那么做。或许因为孙佳俊当了太久乖孩子,从不冲动、从不僭越,不像潘展乐,年轻气盛得似一阵风、一团火,不由分说就把他们裹挟到了如此情境;也可能因为,汪顺看起来也有些伤心。
然而现在,仅此一晚,孙佳俊不想再乖下去了。他没有推开潘展乐,他怎么会推开潘展乐呢?——他只是羡慕着他,乃至想成为他而已。
他的性器已经湿黏地流了好多水,被潘展乐当作润滑在掌心上抹开,由缓至疾地开始撸动。一旦意识到那是潘展乐的手,孙佳俊就几乎要射出来了,只能死命咬着嘴唇小声呻吟。黑暗中触感变得加倍明晰,连听觉也愈发敏锐,潘展乐低沉的喘息仿佛直接从他大脑深处响起。太刺激了,孙佳俊从未体会过溺水,此刻却在快感中产生没顶般的感受,忍不住偏过头去躲。下一秒潘展乐张开嘴,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廓。
孙佳俊极剧烈地抖了一下,痉挛似的在潘展乐怀中挣动,片刻后柔软地松弛下来。顾虑到他的羞耻心,潘展乐并没动他的裤子,好在这时替他用手接了,避免了里面一塌糊涂的结局。
那人从他身上离开,大概是去洗手。孙佳俊仍沉浸在高潮的余韵,一条腿脱力地沿沙发垂下,虚虚点着地。过了一会儿有人像小狗一样湿漉漉地亲他的脸,孙佳俊扭过头,看见潘展乐很快乐似的弯着一双眼睛。
他的视线从潘展乐脸上垂下。“我帮你?”
潘展乐有些意外地歪了下脑袋。孙佳俊坐起来,避开他的视线道:“不要我就走了。”
怎么可能不要。潘展乐嗖地站起身,还在思考用什么姿势,孙佳俊已经用细长的手指勾住运动裤的裤腰,沉默地往下拉扯。潘展乐才不像他那样扭捏,坦荡地将内裤拉低,阴茎便径自弹出来。笔直、茁壮,总之与孙佳俊的幻想相匹配的形状,在一站一坐的姿势下几乎顶到他眼前。
孙佳俊两手握住它的头部,继而熟练地上下摩擦。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危机。对他来说手淫不是难事,难的是像这样为潘展乐手淫的同时被他注视。潘展乐自上而下地俯视他,被他咬过的耳朵、慌乱眨动的眼睛,双手沾满了他湿润而黏稠的液体,白皙地在紫红柱身上绕动;他红润的嘴唇离得那么近,近得潘展乐稍微扶住他的脑袋就能将其送进口中。
他那么想了,但没真的做,克制地轻抚孙佳俊的下颌。后者就在这时开口道:“你别看……”
孙佳俊此刻羞耻的程度不亚于被潘展乐撸射,或者更甚。他听见潘展乐应了声好,接着屈起一条腿跪上沙发,弯下腰,闭上眼睛同他接吻。潘展乐的视线消失了,然而其它部分仍高调地昭示存在感,譬如他顶在孙佳俊腿根的膝盖,饱胀并且毫无射精之意的阴茎。孙佳俊被他吻着,模糊地听到他撒娇似的抱怨:别停。
他身上又开始发热,让他整个人都软绵绵地往下滑,手也几乎捧不住潘展乐的东西,潘展乐不得不掐住他的手腕才能勉强形成足够抽插的一个筒型。他感觉到潘展乐一下一下舔着他上颚薄而敏感的皮肤,同时以相近的节奏自给自足,一下一下重重地操着他的手。孙佳俊连呼吸也变得和这个节奏同频,身下跟着勃勃跳动,简直要凭空再高潮一次。
在他失控的前一秒,潘展乐抽出来,射在了他的手中。
孙佳俊先用了浴室,潘展乐出来的时候刚吹好头发,身上穿的还是那条见证了一切的裤子,背着包正要回去。他有些不好意思,潘展乐却毫不,无事发生似的为他开门。
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把那句话说完:“你知道我还是喜欢顺哥。”
潘展乐的回答没有变化:“我知道。”
孙佳俊有点想问为什么,但实在太累,也没有意义。他把包向肩上提了一下:“……明天见。”
潘展乐说:“明天见。”又等孙佳俊走出去好几步,才轻轻关了门。
离开了那个因为潘展乐而充满魔法的房间,孙佳俊的思绪又逐渐回到脑海。汪顺说的那个理由,他一半觉得是谎言,一半觉得顺哥没必要对他说这样的谎。或许因为身体刚满足过,好奇心压倒失落占据了上风,他决定要一探究竟。
这种时候孙佳俊往往选择求助汪顺百科闫子贝。他打开对话框,没头没脑地打下两句暗语。
——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你知道是谁吗,哥?
挚友
汪顺听到孙佳俊说喜欢他的时候很隐秘地头痛了一下。并不是对孙佳俊有意见,几个月下来他还挺能理解为什么闫子贝那么宠他,说把他当弟弟也是真的。问题在于后辈是闫子贝托付给他的,结果托付出这么戏剧的一幕来,汪顺都不知道怎么向闫子贝交差。左右委婉了半天孙佳俊还是不屈不挠,没办法只好说了真话。
孙佳俊明显愣了一下,再开口变得可怜巴巴的:顺、顺哥,你拒绝我直说就是了,不用找这种借口……
汪顺倒希望是借口,可惜他喜欢那个人的时间太长,逐渐成为习惯,像游泳一样的肌肉记忆,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他尽力安抚了一会儿孙佳俊,本想把人送回去却被拒绝,只好目送他离开,又孤身一人在原地站了很久。
幸好孙佳俊没有问那人是谁。对着他,汪顺是绝说不出口的,更别提他有段时间还疑心那人是不是喜欢孙佳俊。但他没想到这小孩真的乖巧到事无巨细都要报备,于是第二天一睁眼便收到了本人的消息:佳俊知道了?
汪顺真的开始头疼,逃避地将手机扔到一边。孙佳俊正蹲在地上打包行李,懵懂地抬头道:“怎么了?”
这位模范室友昨天一反常态地回得很晚,鉴于自己算得上罪魁祸首,汪顺也没问原因。早上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下,看起来一切正常,两人便都默契地对昨晚绝口不提。现在孙佳俊问,汪顺就像往常一样答了:“就你哥,没什么。”
殊不知孙佳俊心里也是惊涛骇浪:师兄不会直接去问顺哥了吧?!慌张得一边叠衣服一边偷看汪顺。汪顺在房间里毫无目的地走了两圈,抄起手机噼啪按了几下又丢开。孙佳俊小心翼翼:“你生气了吗?”
汪顺说“没有”,表情确实没什么变化,还叫孙佳俊替他递东西。孙佳俊放下心来,觉得应该不是他想的那样。闫子贝和他有时差,他一觉醒来没有收到回复,想着师兄或许也不知道,自己问得有点尴尬。可惜已经撤不回,只能又发:上面两条你就当没看见!今天我们就飞回去啦。
角落里,汪顺的手机屏幕变得暗淡,但仍能辨明最后那行字。他写的是:怎么可能。
旋即,整个窗口完全黑了下去。
2016-2017
汪顺意识到他对闫子贝感情特殊是在2016年左右。这么一想,倒和孙佳俊有点像:里约前的集训,他们也是室友,住同一个房间。不同的是他们之前就已经是很熟悉的死党,所以汪顺发现自己喜欢闫子贝的第一反应也是:怎么可能?
闫子贝那时甚至还谈着一个女朋友。他不怎么在队里提这件事,但偶尔会苦恼地找汪顺参谋。后来汪顺想起这个场景觉得十分好笑,他一个没有交过女友的人装模作样地在那出主意,闫子贝听得还挺当真;又觉得那时候闫子贝可能只想找个倾诉对象罢了。
于是汪顺把那种悸动归为某种片刻的错觉,随手搁置。他们从里约返回,接着表彰、演出、采访,每次大赛后都差不多的流程,汪顺发现他这次的心境竟然完全不一样。分开前的最后一天他枕在闫子贝腿上玩手机,毫无理由地便是一句:阿贝,你别走了,跟我回杭州吧!
闫子贝笑眯眯地扫了他一眼:好啊,包吃包住吗,我给我们组打包带上。
他俩都知道是玩笑话,一般笑笑便过了,唯独这一次汪顺把自己绕进去,十月份又颠颠地请了假跑到武汉给闫子贝过生。闫子贝非常惊喜,沿着大门口的长阶风一样跑下来将他抱了个满怀,松手时笑容仍没消下去:你怎么来了!
汪顺心想,说出来吓死你。好在闫子贝只是感叹,并不是真想要个答案,勾肩搭背哥俩好着就进去了。当晚在食堂庆祝,一群湖北佬里夹着汪顺唯一一个浙江人,生日歌唱得东倒西歪。所有人都笑了,闫子贝却没有,许愿的时候还单独把他拎了出来:我想祝我的好兄弟汪顺——
四下嚷嚷道:闫队!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闫子贝含笑望了他一眼道,好吧,安静地许完了愿。
晚上汪顺跟闫子贝回他家住,发现客厅里多了个置物架,窗帘也换了。一问才知道是他女朋友换的,顿时气起自己这张嘴,就多余问。本来在闫子贝许愿的时候汪顺已经很幸福、很满足了,现在忍不住又贪心起来,自己看自己都面目可憎。
过了一会儿闫子贝手把手教他玩实况足球,汪顺快快乐乐地被喂赢了两把,什么窗帘置物架又全都抛之脑后,心想:我还要什么更多的呢?
闫子贝发了今晚的合照,寿星戴着亮闪闪的生日帽,汪顺靠着他右肩。汪顺点了下载,指着闫子贝左边的男生问: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闫子贝的生日帽是这人戴的,蜡烛也是他点的,两人的亲密似乎是全队默认的结界。
“他叫孙佳俊,也游蛙泳。我的小师弟。”闫子贝说。
汪顺回了杭州,在心里给自己画了条线:到此为止了。他已经过了为荷尔蒙上头的年纪,也很清楚他们不可能有友情以外任何结果。之后仍是一如往常的训练、比赛,每次隔了很久再见到闫子贝,汪顺的心跳总会忽然剧烈几秒,但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异常。汪顺相信自己已经把这段意外的动心翻过页去,至于心情是侥幸还是遗憾,他也说不清。
次年夏天闫子贝分了手。他恋爱和分手都没有昭告天下的习惯,还是汪顺发现他不再经常出去打或接电话了,旁敲侧击地问了问才知道。
闫子贝交代完,看着汪顺的表情扑哧一笑:也不用这样吧!好像我大哭了一场一样。
汪顺拍拍他的手背:怕你憋在心里难受嘛。说完这句又觉得如果闫子贝真的还在为女友难过,自己可能也有点想吐血。好在闫子贝两手捂着眼睛呜呜假哭了两下,把汪顺也逗笑之后道:都过去了,真的没关系。……谢谢你关心我,顺哥。
徐嘉余那个神经大条的则根本没察觉这点变化,某天还大喇喇打听闫子贝和“那谁谁”现在怎么样了,被汪顺猛使眼色。闫子贝陈述道:分了。徐嘉余两眼瞪得铜铃大:不是都要见家长了么,怎么分了?!又瞧见汪顺脸上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兀自在那不满:原来只瞒着我,就知道我是你俩之间的第三者。
闫子贝略过第一个话题,伸手搂汪顺的腰,配合道:嗯,算你有自知之明。
他们刚起水,除了泳裤什么也没穿,汪顺被他这样结实地抱着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幸好闫子贝没注意,他被徐嘉余在背上拍了一巴掌,后者教育他:还说我呢!好兄弟可是一辈子的,你珍惜着点吧你!
闫子贝笑说“对”,言毕似无意地看了汪顺一眼,手仍然虚虚搭着他。
得知闫子贝分手以后,汪顺很快发现原来是自己把自己骗了。他根本没把闫子贝这页潇洒地翻过去,甚至还死灰复燃起来,横竖他们现在都是单身汉。原本平时就没少贴一下抱一下的,现在汪顺更觉自觉问心无愧,没事就去闫子贝那招猫逗狗,闫子贝也乐意纵容。
他那时比现在的孙佳俊年纪还小,说稳重勉强沾边,但在闫子贝跟前便完全解放天性了。有时候汪顺也想,他们现在和恋爱有什么区别?他们会经常给对方买东西、送礼物,有数不清的合照、一起全世界旅游(虽然是为了比赛),熟悉对方的爱好和脾气,连彼此的家人也见过。除了没有亲密行为——汪顺虽然想,但并不是一定要——他们几乎就是情侣了。
他们还有同一项为之奋斗的事业,试问天下有多少情侣能做到?
那一年闫子贝连破两项全国纪录,可谓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汪顺在里约后虽然小有起伏,但整体趋势充满希望。如果他们能永远这样下去,汪顺也会十分满意,直到某天他在朋友圈看到闫子贝连续发了两次和同个女孩的合照。
汪顺甚至知道那女孩是谁。闫子贝的中学同学,第一次是小规模的同学聚会,第二次是其中几个人约出来爬山。闫子贝登顶时给他发了一段对着山谷嚎叫的搞怪视频,他笑了半分钟。汪顺也知道那女孩并非他的女友或暧昧对象,闫子贝实际只和她见了这两面,后来再无消息。但他忽然明白了他们的关系究竟与恋爱有何区别。
他无法永远拥有闫子贝。汪顺一直可以做他的朋友,然而总有一天,他会以某种方式失去他。
2017-201X
闫子贝正划屏幕,忽然有人把他的左耳机从耳朵里拿掉了。音乐暂停片刻,在两个人的耳中继续唱:“冷空气跟琉璃在清晨很有透明感……”1
他抬头去看,汪顺笑嘻嘻地跟着半边耳机轻哼,虽然没有一个音在调上,但感情非常投入。唱了一段,汪顺受到了闫子贝热烈的鼓掌欢呼,满意地把耳机还给他:“出去走走吧?”
本来要叫上徐嘉余,一问发现此人带着师弟去和女队打牌了,还想把他俩也留下。汪顺打牌技术和手气都奇臭,立刻拒绝,拖着闫子贝逃了出来。
他们全队出国外训,酒店外立的是英文路牌,地名全是生词,根本看不懂。汪顺对着Google Map研究半天,只认识地图上的浅蓝色块是河,于是决定沿着河走,这样绝不会迷路,也只需要原路返回。
他们边散步边聊天。黄昏,刚下过雨,天空呈现出奇妙的粉蓝,将河水映成绮丽的玫瑰色。沿着这条玫瑰河,闫子贝似乎走进了一个亦真亦幻的空间:在这里,汪顺是他全世界最熟悉、最亲近的朋友,却又同时发生着某种变化,掺杂着一种难以分辨的陌生。
他并非第一次产生这种感受,但说不清是从哪个瞬间开始的。他们认识了很多年,这么多年里汪顺当然改变过,比如变得坚定、成熟、豁达,闫子贝自己就是见证人。不变的是他们的关系永远亲密,哪怕不是汪顺的朋友中“最好”的那一个,只做“好”或者“之一”,只要能永永远远做下去,闫子贝也很满意。
转折很偶然。一次聚会,孙佳俊傻乎乎地问他,是不是在和顺哥谈恋爱?
本来他凑在闫子贝耳边说,没人会听见,好巧不巧切了下一首歌,短暂地卡住几秒空白。闫子贝从没把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过,愣了一下觉得好笑,轻巧地就揭过去了;结果在五彩缤纷的灯光里瞥见汪顺的神情,那样深地望着他,也没有笑,跟着气氛微微勾了下嘴角。闫子贝不知为何,手心里忽地都是汗。
他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不可能的,太荒谬了。硬要在泳队里选一个人的话,汪顺更可能对徐嘉余不一般。他将之归咎于包厢的灯光太暗。
此后还有过几次,闫子贝又见到汪顺那样的眼神,似乎欲言又止。某次他忍不住开口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汪顺柔情似水地望了他片刻,然后笑着指他的脸:你这沾上东西了。
他伸手一摸,竟是真的,于是和汪顺幼稚地互相推搡了两下,同时更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大概因为单身太久,荷尔蒙不分对象地作祟。他确实不怎么有兴致谈,因为流程总是相似:激情热恋过后陷入平淡,最后因他训练繁忙、出差频繁而和平分手。
汪顺也不谈,至少他们认识后闫子贝没见过。他问过原因,汪顺幽怨地看他一眼:人家不和我谈。
闫子贝安慰他:没事,不着急,你肯定能找到更好的。
此刻在这条玫瑰河畔,闫子贝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答案:汪顺或许是恋爱了。他们停在一处拱桥中央,夕阳即将沉入河底,丝绸般浓重的夜色自东至西覆盖街道和人群。汪顺撑着栏杆远眺日落,而闫子贝忍不住调转视线去看他,看了几眼,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两个人在夕照中亲吻起来。
汪顺注意到他的神色,扭头要看,被闫子贝拦住了。他的手掌温柔但是坚决地扣在汪顺后脑勺,让汪顺更加好奇:“怎么啦?有人抢劫?”
闫子贝忘了他们说的是别人听不懂的中文,凑近他低声道:“不是,有两个人突然开始亲了……”
汪顺心想这有什么不让我看的,闫子贝又补了一句:“……两个男的。”
说话间那一对已经分开,闫子贝就也把汪顺放开了。他还在想刚才那件事,听见汪顺在一旁边问:“两个男的很奇怪吗?”
他下意识说,不,脑海里还在组织语言:是问“你是不是恋爱了”更好,还是应该再委婉点?一边想,一边感觉到汪顺拉了一下他的手。他们对彼此的肢体接触太习惯,闫子贝顺着力道转过身,那手便抬起来抚过鬓发,摸了摸他的脸。汪顺望着他,仍然是那个眼神,闫子贝看不透的欲说还休的深沉。
他不想那么自恋,可这种时候他总觉得汪顺爱他,以一种与过去不同的、危机四伏的方式。闫子贝的手心又开始出汗,他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比如第一次站上出发台,比如面对沉甸甸的话筒剖白真心说:汪顺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最好的朋友,和他共同翻越人生的高山低谷,此刻站在异国他乡的河流上亲吻他的唇。闫子贝没有闭眼,于是清楚地看见汪顺眼睫颤动,路灯半明半暗的光晕笼罩着熟悉的面容,令他不由自主地晕眩。
接着汪顺向后退了一点,松开了他。他们在玩笑或打闹中假装亲吻过很多次,但这次毕竟不是假装。汪顺望着闫子贝,神色在夜幕中有些模糊不清。他说:“吻是一样的。”
桥头有人在吹奏舒缓的萨克斯曲,百转千回地萦绕在他们周围,填充了令人忧伤的寂静。等了一会儿,在闫子贝的沉默中,他又说:“你把这件事忘了吧。”
2023,上海
走在场馆内,能听到永远是一个主旋律:拍打水面的浪声,辅以教练指令的伴奏。汪顺对此非常熟悉,过去二十九年,这也是他人生的主旋律。此刻他本应是组成它们的一分子,却独自从这些熟悉声响中穿过,推开休息室的门。
屋里空无一人,阳光从顶端高而窄的天窗射进来。汪顺踩着地板上的光斑走到柜子前,打开门找药油;柜子上了年头,拉开时发出尖锐的咯吱声。熟悉的灰色立柜,熟悉的气味,他对这一切都太熟悉,以致于可能要离开时分外茫然。
汪顺不久前从日本返回,这个记载了他最荣耀时刻的东方岛国这次见证了他的黯淡与失落。昙花一现,他想,规律如此,人无法一直处在顶峰。然而他从峰顶坠落得太过迅速,相较之下攀爬的时间好久好久。
他正胡思乱想,听见门在背后响了一声。“顺哥,”是闫子贝的声音,“你是不是肩疼?”
“一点点,”汪顺意外他注意到自己离场,不过对着闫子贝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我自己揉揉就好,你回去吧。”
闫子贝没说话,从他手里取走药油,让汪顺在长椅趴下。他的掌心温暖,用恰到好处的力道一下下按摩汪顺的肩膀,另一只手扶在他腰上。他们在运动康复方面基本算得上半个专业人士,汪顺一边被他按得舒服,一边感觉自己全身上下只剩和闫子贝手掌接触的两块皮肤,连着心脏砰砰、砰砰地跳动。
那次试探是他没忍住先犯了规,又觉得自己蠢,想往回退已经回不去了。闫子贝大概也很震动,虽然表现得与以往无异,后来还是找机会与他单独谈了一次。
他甚至体贴地给了汪顺一颗后悔药,先问了一句,为什么?汪顺可以说我只是和你开玩笑,闫子贝一定会相信,但他就是不愿意再藏下去。他说:和你想的一样。
闫子贝肉眼可见地开始脸红,他说顺哥,我特别特别喜欢你,但是,嗯,应该……不是那种。
汪顺说,我不是一定要和你上床。闫子贝差点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捏爆:我知道!我只是不明白……
汪顺继续说下去:我们认识多久了,六年?七年?真的很长,好多六年前的人我都已经想不起他们的名字和长相了,你还坐在这里听我讲话。但这么长对我还是不够,阿贝。我们因为游泳相识,也总有一天会离开赛场,我要的是永远,永远在一起,你明白吗?
闫子贝专心致志地听着,这时伸手过来,牢牢扣住他的晃了晃。我明白,他沉声说。
汪顺伤感地笑了一下:你不明白。没关系,我爱你,并且不要求你爱我。这是两件没有办法的事,我知道。
他一语成谶,直到此刻仍然身不由己。汪顺闭上眼,听着一片静谧中闫子贝波浪一样的呼吸声。忽然,那人开口问他:“你是不是想退了?”
沉默,闫子贝的手掌在他肩后打圈。汪顺诚实道:“想过。”
闫子贝掌心下的躯体明显瘦了,近日来太多事扰乱汪顺的心神,他们的世界永远不是只有游泳。“然后呢?”
汪顺不答反问:“你想过没有?”
“想过一次。”闫子贝坦诚道,“那次没有走成,应该就会一直游到游不动的那天了。”
汪顺安静了一会儿,突然一声长叹。“哎,你也不知道哄哄我。”
闫子贝感觉揉得差不多了,拍拍汪顺的背让他坐起来。汪顺活动了几下肩膀,道:“有的时候我确实感觉自己要游不动了,看着小朋友们觉得,真有力气,真年轻,真好啊。”他低下头,“……或许是时候了。”
闫子贝摸了一下他的脑袋。“我不希望你太累,”他轻声道,仿佛怕打扰了汪顺的决定,“也不希望你后悔。”
说完,汪顺先出去,闫子贝在屋里叠刚才用来垫着的毛巾,听见外面隐约传来交谈声。过了一会儿汪顺重新打开门,叫他:“走吧。”
“刚才是谁?”
“展乐,”汪顺说,“听见我们聊天,以为我要退役了。”
“给他吓坏了吧,”闫子贝道,“这小孩好像挺粘你。”
汪顺瞟了他一眼。“真的吗?我觉得不如佳俊。”
闫子贝说,“哎呀!”脸上却笑着。“忘问了,肩膀好点没有?”
“好多了。”汪顺忽略残留的些微不适,重新在池边做起热身,“刚才哄了会儿小潘,哄得我自己也信了。你说的对,我不想后悔。努努力,先游到杭州,再看看能不能游到巴黎。”
闫子贝笃定道:“当然可以。”
没成想最后缺席的是他自己。生活不是在泳道中游泳,相反像大海,遍布意外的洋流和暴风雨,将人裹挟到从未设想过的处境。闫子贝别无选择,他也不想放弃、不想后悔。
孙佳俊告诉他自己喜欢汪顺的那天,海面上又刮起了风,闫子贝在其中飘飘转转,想起玫瑰河畔的黄昏,一样的吻,梦一般的汪顺。他不觉得爱情比友情更坚固,汪顺说他不明白,闫子贝不会反驳,也并不同意。
后来孙佳俊似乎从汪顺那里知晓了什么,又来问他。汪顺没有处于恋爱关系,喜欢的是一个无法以相同方式回应他的人,闫子贝不能告诉孙佳俊。为防万一他向汪顺求证,得到四个字,“怎么可能”。有时他能感觉到汪顺的爱中渗透着一丝遗憾的怨懑。
除此之外汪顺希望得到的任何东西,包括永远,闫子贝都会给。甚至在汪顺开口之前更早,他已经堆在汪顺的脚下献了出去。汪顺是我最好的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都很开心。闫子贝早就做出了决定。这世上的爱有很多种,他们爱得不同,但天长日久地共享一个秘密。
2024,巴黎
汪顺上了飞机就有点困,想睡觉。孙佳俊坐他旁边,和后座的潘展乐没完没了地叽叽喳喳、嘀嘀咕咕,不时还傻兮兮地笑两声,让汪顺深感年轻人精力充沛。过了一会儿安静下来,汪顺又感觉有人盯着他脸看,睁眼果然是孙佳俊,很不好意思地问:“顺哥,我的眼罩找不着了,是不是在你包里?”
汪顺翻了翻,还真找出来了,孙佳俊戴上之后又帮他理了下松紧带。马上要起飞,他最后看了眼手机,闫子贝给他发了消息:先是一个小狗敬礼表情包,然后是“等你,回来见”。
他忍不住微笑了一下。紧接着,飞机开始滑行,愈来愈快,隆隆地要把他们送往明天去。汪顺闭上了眼睛。
《园游会》歌词,下一句是“像我的喜欢被你看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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