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杜撰声明


世间游

2024-07-21|分级 G|字数 8210|进度 1/1

249.E
生死线
四道风&欧阳山川
原作向


欧阳收到一封来自过去的信。

是cb向,感谢@山有榛 老师约稿!



欧阳说“下课”,“课”字的尾音尚在空中,屋内的学生便溜了一半,等到落地更是连片衣襟都没有留下。只有平日最用功的那个女孩抱了书过来请教,声音慢而纤细,某个瞬间令欧阳想起很久之前他的得意门生,也是这样柔顺的短发。

讲到中途,有男孩自门边探出头来,脑门上汗津津的,冲他喊:“老师!校长在找你。”

欧阳应了声,等到讲完才姗姗向校长办公室去。说是办公室,比沽宁中学可差得远,不过是间独立的土坯房,经年日久后有摇摇欲坠的味道。整座学校的风格与之类似,勉强立在地上的土坷垃罢了,镇政府也没钱修,好在就是不倒。

这种条件当然算得上艰苦,但欧阳再苦也吃过,重新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围起来反而怡然自得。他离开沽宁后一路向西北,在这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扎根,尝试再次丰盈。现在他已十足像个本地人,正如他过去像个沽宁老乡;多年前他站在讲台上,没人知道他额发下盖着不可磨灭的伤疤,如今亦无人知晓他曾用胸口接住一枚子弹,只知道他亲切、博学,且身上有种大病一场后的虚弱。他们都叫他欧阳老师。

校长姓宋,是个长胡子老头,脑袋圆滚滚、光溜溜,爱笑。他挺喜欢欧阳,尤其喜欢和他下棋,学校里出了什么事也总找他商量。于是欧阳压根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喊了声“老宋”,顺着没关的门就走了进去——

正中老宋常坐的椅子空着,一道瘦削的人影背对他,低头在翻桌上的课本。听见声音,齐耳短发忽地飘动起来,露出那张年轻的脸。

他们都愣了一瞬。然后,她先开了口。

“欧阳,”她说,“好在你还叫这个名字,不然未必找得到。”

眼前的身影与刚刚向他提问的女孩重叠,让他恍惚地答迟了半拍:“……好久不见,唐真。”

他那一丝迟疑必然表现得很明显,因为唐真立刻狡黠地笑了起来:“怎么,我吓着你了?”她说着拧过身,欧阳才看见她还挎着个布包,准备充分的样子。“就没想过我会来看看你?”

欧阳缓过神来,还没回话,扭头看见窗边已经扒了一排整齐的小脑袋,啼笑皆非地去赶人。唐真跟着他走出来,道:“你果然还在教书。”

他们沿着学校低矮而歪歪扭扭的围墙散步。秋分刚过,暑热在朗照的日头下仍有一点余温,墙边树荫下阴凉得刚好。欧阳说:“我也不会做别的了。”

“不会,还是不想?”

欧阳先叹了口气,接着又笑。唐真感觉他有一点老了,她熟悉的那种水一样的温柔逐渐凝固,成为粘稠的温吞,把他层层包裹在里面。同样的七年在她身上展现出了完全相反的作用力,有必要时她会切割一切、冲破一切。当然,不是现在。

她换了个话题,聊起欧阳走后的沽宁,他播撒的种子,她浇灌的土地。“沽宁现在大变样,你回去肯定认不出来。”唐真拨开挡在脸前的枝叶,“沽宁中学拆了,迁到北边……啊!”

她突然站定,打开一直背着的布包,从里面掏出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袱:“差点白跑一趟,给你。”

“什么?”

“学校搬走前校工收拾办公室,找到些你的东西。本来要扔,但好像并不是废纸,就留下了。”

欧阳诧异地接过来:“我的东西?……那天之后我没回去过。”

那天是日军第一次进城的日子。两名特务将欧阳请出课堂,随即被游行队伍冲散,而一些学生上过最后一课就再也没能回来。同样没能回来的是她的“老师”和唐真自己。

拿到这些东西时,唐真心情不免复杂,为避免弄错,事先仔细清点了一遍。“有一些笔记、手稿,可能比较贵重的私人物品,”唐真解释道,“还有几封信。”

欧阳匆匆翻看,笔记多是教案,手稿倒有几篇文章算有价值,而所谓“贵重”的私人物品只是钢笔和两本旧书罢了。“怎么会有信?”

“战后沽宁邮局打扫出来的,”唐真垂下眼,“好多都没有人收了。”

大概囤积日久,信封边沿都有长期日晒后褪色的脆黄,封口胶水也失去效力,半开半阖地翘着。还有一两封似被雨水打湿过,晕开花瓣状的墨迹。书写字体大多娟秀,地址也是四面八方,欧阳猜测或许是他过去的学生,在战乱中想得到故乡和母校的一点消息。

信的数量并不多,但内容应当很丰富,捏在手上有温暖的厚度。唯独最后一封,轻得风一吹就要飞走的样子。收件人写得潦草,仅“沽宁中学欧阳”六个大字,更谈不上一点娟秀,笔画别扭得像一群手脚颠倒的木头人。欧阳的心却陡然惊跳起来,因为他只认识一个能写出这样字的人,那人不在此时、此地,不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以这样毫无预兆的方式,他再次降临在他面前——欧阳本以为他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双手颤抖着,打开了信纸。

 

“这写的什么?”四道风将那张纸展开,只感觉上面爬满了不规则的横杠和竖条,颠来倒去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所以然。欧阳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地转译电文,无暇回答和制止他,四道风便自问自答:“是不是你们说的密码本那东西?”

他转过头对着屋内,期待有谁能替他解答一下。今晚没有行动,但大家各有各的要忙,四道风只看见邮差,装备齐全,显然也是马上要出门的模样,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不……”

四道风手上蓦然一空,那纸被人轻飘飘地抽走了。欧阳替邮差做出回答:“当然不是密码本,它连个本子都不是。”

“怎么可能!上面写得跟鬼画符一样。”

欧阳摘下耳机、收拢电台,无奈道:“你看什么不是鬼画符?你连字都不认识。”

“你说什么呢!”四道风拔高了音调,“我好歹也是上过三……两天学的!不信你拿来,让我给你念念。”

欧阳不理会他的胡闹:“你念这个干什么?要念就念报纸去。”

“小鬼子的报纸,我才不念。”四道风嘟囔着,被欧阳几句话勾起兴致,几乎要上手来抢了。欧阳如溺水之人般徒劳地挥舞双臂试图驱赶,然而终究抵不过四道风的蛮力,只好用他最后的武器,唇舌,辩解道:“这是我的——”那词在他嘴里卡了个壳,但他坚持说完了,“——私人信件。”

四道风一顿,“啊?”这才想起邮差进门时确实往欧阳桌上放了什么东西,低头去看,层叠的笔记下头露出信封一角。邮差早跑了,在这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房间中,四道风讪讪松开欧阳,仍不忘嘴硬一番:“你都成通缉犯了,哪还有私人信件。”

欧阳说:“非也,信这东西,贴上邮票往邮筒里一扔就是了。哪怕你是露不了脸的四道风,在沽宁要寄一封信也不是难事,不过以当下时局的混乱程度,能否寄到还要两说。”

四道风哼一声,“老子用不着,从小到大认识的人就没跑出过沽宁。”

欧阳心想,还真是,面上不由得心思复杂地一笑。四道风自眼皮底下斜觑他的表情,冷不丁道:“你这信就是通缉犯写的吧?你那匪婆子。”

被问的人没答腔,头埋得很低,将电台抱进怀里,往平时用来藏匿的暗格处走。这在四道风看来等于默认,他缀在欧阳身侧,既得意,又好奇,道:“我以为你俩只会用这铁盒子联系呢!成天滴滴滴、哒哒哒个没完。”

欧阳喝止他:“行了!”却没忍住,露出点笑容来,这次实打实地有些羞赧。四道风帮他搬开伪装的地砖,道:“这么一张纸,就让你乐得飞起来啦?她说了什么?”

实际上,思枫什么也没说。信件不比电报,私密性实在太低,绝不能在里面谈及工作的事,而他们工作之外的生活又少得可怜。令他快乐的并非信中的内容,而是收到信本身,于是欧阳说:

“就是一些闲话,天气和吃食之类的。”

“完啦?”

四道风还蹲在地上,两只胳膊肘搭在膝头,炯炯地瞪着眼,格外像一头黑夜中的野兽。欧阳垂头看着他,想了想,解释道:“‘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寄信和收信本就是件很浪漫的事,不需要别的什么。”

四道风盯了他几秒,倏地跃起来:“什么花啊鱼的,搞不懂你们读书人。”说完,越过他往屋里走去,算是把这个话题放过了。

他这句话倒不是发泄,相反非常真诚,四道风确实从来没有搞懂过读书人。他说自己上过两天学,这个“两天”也是实事求是的确数。小时候他婶婶身体还好,曾做主把他送到学堂去,因为担心他在学堂胡闹,很是谆谆教诲了一番。没想到四道风一进教室就好似孙猴子戴上紫金冠,很快被老师嗡嗡念得头晕,还未来得及闹天宫便睡着了。

这么混了两天,第三天四道风再也坐不住,直接翻墙溜回了沙门。搁在寻常人家,他不挨打也要挨上几句骂,沙观止却半点不气:早说了别费这劲,我们沙家的人就没长那根筋!

此话不假。沙家往上三百年,读过书的屈指可数,有时需要送请柬、贴公告,都是叫会写字的帮徒来做,沙观止坐着摇蒲扇就行。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耻,他是沙家老大,沽宁黑道的地头蛇,本来就该有这样不动手的派头。

因膝下无子,沙观止待他少失怙恃的侄儿如同亲生,于是四道风耳濡目染,也将他对四书五经敬而远之的模样学了十成十。对四道风来说,笔墨纸砚远没有刀枪拳脚熟悉、有趣,学堂里那些文秀天真的少年少女相处起来,也不如和沙门这些快意恩仇的兄弟来得自在。他打小在沙门长大,对“家”的认知几乎等同于沙门本身;甚至连讨人厌的李六野,都因为身处边界之内,被他勉为其难地划作了同伴。四道风不需要念书、写文章,他的“家人”——沙门,早已展示给他另一套生存法则,而他恰巧在这方面天赋异禀。

沙观止总说,这沙门以后一定是他四道风的。开始四道风听着很高兴,小孩得到任何东西都会觉得高兴。再长大些,他心中逐渐生出一丝怪异:假如他不想要呢?

时间流逝,最初尘埃般细小的叛逆滚起雪球来,也变得不容忽视。恰如他突然地离开了学堂,四道风在某一天突然地离开了沙门。

他对沙观止说,我要出去,去拉车。老爷子先是觉得好笑:你是我沙观止的侄儿,现在说要去拉车?弄清他心意已决之后又发了一通火:臭小子真是翅膀硬了,沙门容不下你了是不是?!

四道风一直不太会服软,多年后替欧阳求情依然只会三刀六洞的求法,好在现下还不算值得见血的矛盾。沙观止被他油盐不进的倔样搅得心烦,眼不见为净,最终用一个滚字打发了他。

拉车也是件有趣的事,并且和沙门的有趣不同。短打一穿、草帽一戴,帽檐下便都是过去无法得见的人间冷暖了。车夫们有自己的小团体,四道风没打算加入任何一个,即便没了少爷的身份,他还是那个靠一双拳脚就能开辟一条路的四道风。看不惯的人他要打,被欺辱的人他要扶,认同他的从此就等同于异姓弟兄。很快,他身边聚集起一群拥趸,并且不是因为他背后有谁撑腰,或者有多少枪、多少船、多少令人渴慕的地下权力,而是因为他们亲眼瞧见了四道风是个怎样的人物。深夜收了车,他们常点起篝火喝酒吃肉,在醉意中大声谈笑。四道风混迹其中,周围嘈杂的声响与一种全新的感受共同包围了他,一种与身在沙门时截然不同的感受:生平第一次,他不仅快乐,而且自由。

也是在拉车的时候,四道风认识了高昕。那天他休息,车夫的休息基本就是在车行横七竖八地睡觉或聊天,他也是。大门被敲响的时候,他将盖在脸上的草帽拿下来,于睡眼惺忪中望见穿着淡蓝色学生服、站得笔挺的女孩。

我要聘个车夫,长期。她说。

车行里的人都默契地看向四道风,他是他们的老大,这种肥差总要他拿主意。四道风却对钱不感兴趣,将草帽盖回脸上,他随口咕哝:三的在吗?问三的去。

女孩一动不动,说:我要跑得最快的。

四道风从她语气中听出挑衅的意味,再度将草帽移开,他一挑眉:我就是最快的。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相碰,女孩说:那就要你。

四道风惊讶地发现,即便已经过去许久,他仍然记得那天高昕的样子,她最后展露的那个轻巧而得意的笑容;记得大的在门口睡得不动如山,记得皮小爪和几个人在远处打牌、纸牌簌簌甩在地上的动静,以及那天三的确实没在,他回了家,去照顾生病的女儿。那是个略显炎热的九月午后,沙金色的阳光流淌在沽宁的青石上,平凡如一个他早该遗忘的梦。

蓦地,有人用笔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听讲呀,四道风!”

他条件反射要去抓那人的手腕,却硬生生停在半路。高昕蹙眉盯着他:“又走神了吧?”

屋内昏暗,灯火如豆,映着两张与过去相似又不同的脸孔。四道风低下头,面前是他习字的纸,前面还看得出轮廓,写到后来变为混沌的乱线,看不出本来面目。

高昕叹了口气:“你是我教过最难教的学生。”

他娴熟地回嘴:“你也就教过我这一个。”

这话成功激怒了高昕,她将笔往桌上一拍,扭头告状道:“老师!你看他!”

欧阳伏在墙角的小桌旁工作,许是衣衫太薄,或他太瘦,月光下依稀可辨凸起的脊椎骨。他很轻地低笑了一声,并没有转过头看他们,说:“学习这种事怎么强迫得了?你放过他吧。”

高昕腹背受敌,“哼”一声站起来,转身走了。四道风对着那几张纸没睡醒似的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头顶有人在说话:“写得也还……也还凑合嘛。高小姐教得挺好。”虽然他不太能认出内容来。

“是我学得好,”四道风仰着下巴告状,“她太没耐心。”

“没耐心的好像不是她吧?”欧阳笑着用食指点了点那些不辨形状的线条。

四道风赶紧把纸团起来:“那是我、我想起了一些,”他攥紧手掌,纸团发出轻微的吱吱声,“……过去的事。”

他很清楚一切早已变得不同,作为沽宁抵抗组织的唯一领袖,四道风不该这么软弱。他应该像欧阳,不是像他那样瘦弱,而是坚韧、稳重。然而他总不能,总是不能。他沉陷在一片往昔的沙金色里,九月的阳光,年少时的兄友和亲人,柔软又温暖地绞缠他的双腿。他并非自出生起就是现在这个四道风。

欧阳仿佛会读他的心,手掌覆上他的肩头,沉沉一握。他没有再说什么,但对四道风,这已经够了。

 

教四道风写字的差事在龙乌鸦、小何和高昕头顶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了唯一军师欧阳身上。高昕是怎么被气走的,前文已经说过了;四道风最开始拜的师是龙文章(“胡说,我只是问问他”),然而龙文章教了五分钟,发现这家伙连横竖撇捺都分不太清之后毅然丢给了沽宁最高学历持有者何莫修。小何很喜欢这份差事,甚至专门找来半盒粉笔准备上课,可惜四道风不承他的情:个假洋鬼子,还教我写起汉字来了!

“人家小何虽然是外国人,教你几个字还是绰绰有余的。”欧阳说。这里不比沽宁中学,什么教材都没有,要欧阳当场默写几篇《三字经》《千字文》倒是可以,然而四道风显然不是能耐下性子读天地玄黄的主,便索性只带了纸笔。“他只是有一点点口音问题。”

他这边正襟危坐,四道风却将腿一捞,在椅子上盘住了,舒服得要打麻将似的。“我才不喝他那洋墨水呢!你要是不乐意,你就直说。”

欧阳:“我没有不乐意……”

四道风唰地一抖衣襟:“那咱就开始吧!来,你写,‘四道风——到此一游’。”

欧阳执笔的手静止了。“……一般来说,没有基础的人最好从笔画开始学起。”

“我学那干嘛呀?”四道风瞪着双虎眼,很费解地,“我又不当教书匠,也不用考试。我就想学这句,你先把这句教了。”

想先会写自己的名字是人之常情,欧阳想,可这“到此一游”又是个什么东西?

“不是,这你都忘了,还当自己是军师呐?”四道风毫无做学生的自觉,目无尊长,在桌上“咄咄”地敲了好几下笔杆,“咱们的口号啊!上次龙乌鸦还涂在鬼子司令部的外墙上了,多威风。”

那不是龙文章第一次做这种事。开始四道风不理解他在干什么,鬼子杀了、炸药点了,撤退不就行了吗,拎个桶在那画什么画?龙文章差点被他拦腰扛走,辩解道:是军师让我写的!军师让的!

四道风一听,好吧,把人放回原地,不情不愿地替他警戒。好在龙文章每次都写得很快,并未因为这点耽搁遇上危险。

写了几回,四道风也感觉到那东西的用处:整个沽宁,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现在都认识四道风了。不是那个拉车的四道风,而是抗日组织四道风。想要加入他们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惶惶不安飘摇着的心,终于在混乱和屈辱中找到了用于抵御的基石。他们确实无法做到夺回沽宁,相应地,也没让鬼子完全从他们手中夺去: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回旋的,正是四道风。

名声彻底打响后,龙文章反而不再写,只在炸司令部这样的大规模行动才会挥毫泼墨。四道风感到一点可惜,因为他喜欢看龙乌鸦涂口号的样子,后者此时的表情常常冷酷得和他开枪一样。经由他的手,血红的油漆和死亡猛烈喷溅在日军脸上,明晃晃地昭示着他们的失败。

“所以下次我想自己写,”他说,“我也是四道风啊!”

——怪不得他问的第一个人是龙文章。欧阳并未忘记自己曾经的叮嘱,那些标语是未加密的电文、未封装的信,会脱离墙砖和纸面、长出腿和翅膀,于口耳相传间飞向所有翘首以盼的人。但他从未明确说过要写什么,甚至许多次都没来得及看到,原来最后留下的是……欧阳笑着摇了摇头。这内容倒真挺适合他。

“你笑什么?”四道风犹疑,“龙乌鸦该不会骗我吧,其实他写的是‘四道风是大傻蛋’?!”

欧阳终于大笑出声:“不是——不是,他也是四道风的人,那不等于是在骂他自己了吗?”

四道风想想也对,松一口气道:“那就行,写吧。”

为了让他能看清,欧阳特意写得极慢。四道风抻着脖子旁观,点评道:“看起来也不是很难嘛。”伸手指着中间那条横杠,他说,“我知道,这是‘一’。”

欧阳说“对”,欣慰地想,这下就只剩六个字要学了。“四”和“风”相对简单,尽管四道风写前者时先画方框,写后者先画叉,不过好歹能写出个模样。到了“道”则立刻原形毕露,照着描勉强能描下来,翻过去自己写,立刻忘了有几个点、几个横,不该连的地方连在一起,该连的地方恰巧断掉,最后只在欧阳的耳提面命下记住“道”字分左下和右上两块,左下这块实在不会写,就画成半个方框。

课上到后来,八斤正好经过,瞧见俩人眉头紧皱、如临大敌地对着一张纸,还以为是阵地图或行动计划什么的,正要凑过去看,被四道风挥挥巴掌赶走:“去去!”

“啥呀四哥,”四道风把东西藏到身后,八斤只能踮着脚往后瞅,“让我看看呗!”

四道风梗着脖子:“军事机密,是你想看就看的?”

八斤起初不太相信,然而旁边欧阳不做声地点点头,似乎确有种秘密的气氛,只好作罢:“那,行吧……饭好了,叫你们吃饭去。”

第一节课就此不了了之。欧阳以为四道风会放弃,然而没有。许多时候他们并不能好好地坐下铺开纸笔,而是在街头巷尾的砖块上,用石头,甚至在山野葱郁的林地间,用树枝、用刺刀,写几个或半个字。因为不能留下痕迹,常常是在匆忙中用泥巴或鞋底蹭掉。

四道风已经会写七个字中的六个,最复杂的“游”字迟迟没有学,更大的问题是没有地方写。时间在流逝,敌人愈发兵强马壮,而他们的人手和弹药都在一点点紧缩,不得转向更地下的方式。

好消息是老唐回来了,且和欧阳成了婚。婚礼那天,四道风坚持要亲手为他俩写一个“囍”,既能送上自己的祝福,又能展现自己突飞猛进的习字水平。红纸珍贵,欧阳最终还是把他临的那个不知道什么字贴在了门上,但四道风声称自己写的绝对是正宗的双喜。由于小何引起的那场爆炸,证据早已灰飞烟灭,争论从无结果。

一年又一年,四道风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豪言壮语,极偶尔的时候才会想起来,嚷嚷着要欧阳教他。就这么走两步退一步,竟也零零散散学了些词组,比如“高昕”“欧阳”“沽宁”“小狗”什么的,就是“游”字仍然不会写。欧阳很奇怪他为什么要学“小狗”,直到某一天高昕楼上楼下追了四道风半天,欧阳跟在后面捡起一张纸,才知道那幼稚把戏的来头。

这样看,他们的七年也并非没有轻松愉快过,然而却像雾一样朦胧,几场萧索的细雨就消散了。欧阳一直为此感到抱歉。虽然四道风强调,是他自己选择了杀鬼子、选择了成为抵抗组织的领袖,可这条道路上他的每一次提问几乎都是欧阳作答。在欧阳传授的东西里,困扰四道风的汉字写法反而是最浅显的一项,近似于一种愉快的游戏;其他知识则沉重如死亡等同。

大概就是高昕和四道风打闹后不久,某天,四道风对欧阳说,我给你写了封信。

欧阳当时没有放在心上,随口答道:不会也是“欧阳是小狗”这种内容吧?

四道风说对啊对啊,你怎么知道?

你一共就会那么几个字,也写不出别的什么啦。给我看看吧,就当是你的作业了。

欧阳本来已经忘掉了这段短小得微不足道的插曲,可是此时此刻,当信纸滑过他长茧的指腹,他忽然想起了四道风的样子和他说的话。当然是贴上邮票寄出去才叫信啊,四道风很骄傲地抄起胳膊,不要以为只有你们文化人会捣鼓这个。

欧阳拱手道:失敬失敬,四爷能给在下写信是鄙人的荣幸!——你地址不会写的这儿吧?

四道风说,我没那么傻!顿了顿,又挠挠脑瓜补充:我让高昕写了我抄的,她写的好像是,沽宁……中学。

 

那久远得几乎失真的“沽宁中学”四个字此刻静静躺在欧阳手心,如往昔岁月错位的、沉默的横陈。漫长时间里,欧阳经常想起他,又因为仓促痛苦的戛然而止不敢再想。这是第一次,他想哭也想笑,为那句小狗的玩笑话。

然而信中却不是他想象的内容。熟悉的笔迹,执拗得像要刻在石头上,和他们火花四溅的初遇一样,和他们冰冷的告别一样;他们共同经历的胜利和鲜血、温情和死亡,沉淀了半生过后,全都在墨水中沉郁浓缩起来。他写:

我是

四道风!

再无其他。

欧阳深吸一口气,将脸埋在信纸间,于唐真面前遮掩他的眼泪。光影朦胧中,他似乎仍站在人群里,听那人桀骜地大喊:我是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狂风大作的风——

声音穿透旷野,自沽宁向西北一路狂奔。活着的人日渐老弱,这股纯真又蛮横的力量却毫无衰减,以不朽的激情反复回荡在浩瀚广宇:

我是

四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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