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杜撰声明


欲海凡胎
Struggling in The Sea of Desire

2024-04-18|分级 NC-17|字数 36207|进度 7/7

249.E
狂飙
All安欣、张彪/安欣、杨健/安欣、李响/安欣、孟钰&安欣
原作向


李响牺牲了,安欣要活下去,这是他活下去的故事。

主彪欣、健欣,响欣作为三角形底边贯穿全文……含一点钰欣。魔改了一些,很狗血,请小心




求不得

章一

二零零八年,北京奥运会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安欣正式接到了调任通知。通知里要求安欣同志从交管局调动至京海公安,但不是刑侦,是宣传。

作为交警的安欣与过去相比低调很多,毕竟照章办事,没有什么需要争论的线索和需要坚持的立场。加上他单身,经常帮队里有家室的同事替班执勤,只因为胳膊上的旧伤不得已请过几次假,所以人缘和风评都还不错。队长本来说私下聚个餐、送送他,但通知发得急,像他调来时一样突然,最后便没能成行。

说突然,其实比安欣预想中早,比安长林预想中晚。安欣刚调走时安长林就想把他弄回来,刑侦岗不行就别的,好好一位公安干警,就这么丢到交通大队了怎么行?安欣当时遭逢大变,根本没心思想这些,轴劲儿顶上来,完全是一副破罐破摔的态度:我服从组织安排!

最后是孟德海说服安长林,只是在交管待两天,又不是待一辈子,正好避避风头。一晃,两天变成两年,安欣逐渐习惯了街头执勤、指挥室坐班的日子。指挥室一整面墙都是屏幕,日夜播放实时道路监控画面,细碎格子里奔腾永不停息的车流。安欣看久了就容易走神,容易以为自己一直在过这样的生活,从来没做过刑警。清明去祭李响和师父的墓,都觉得无话可谈:他现在是真的和那些事没一点相干了。只有猛烈燃烧后余下的执念,灰烬一般星星点点落在头顶。安欣自己都没注意,还是同事说,你这么年轻,怎么就有白头发了?

孟德海也说他,你小子头发白得比我都快,交管这么熬人?

这位差点成为他岳父的前局长,安欣承过他太多的恩,哪怕他和孟钰的好事最终没有成。后来杨健和孟局千金的进展被当作一段麻雀变凤凰的八卦传进安欣耳朵里,因为孟德海的身份,算是那段时间的大新闻。又有人讲杨健那个大队副支是老丈人活动出来的。

安欣本来在旁边默默地听,这时开口道:禁毒不好干,都是真刀真枪拼上去的,别说这些。

他的调动倒确实有孟德海帮忙,否则真在交管待到退休也可能。安欣无所谓,总之他已经被京海刑侦流放,有什么区别?还是安长林回来,劈头盖脸训了他一顿:你那胳膊再这么风吹雨打下去真得废了!家里没个知冷知热的,自己也不知道爱惜?!

放在八年前安欣一定想方设法顶回去,一条胳膊怎么了,人民公安才没有这么娇气。现在这种话他说不出口,一张嘴,眼前就浮现李响浑身是血地躺在救护车上,握他手的样子。

他倒不是怕死,死是很简单的一个瞬间,但是他怕自己死后,李响留下的这些东西真要不见天日了,赵立冬他们却还能吃香喝辣鱼肉百姓,凭什么呢?他也怕安叔、孟叔和崔姨伤心,怕孟钰伤心。安欣自己已经体会过好几次,没必要折磨他们,要他们也跟着品尝亲近之人横死的滋味。所以这次他接受得很平顺。

安欣背着双肩包去公安局报到,局里翻修了上世纪九十年代遗留的装潢,崭新得安欣都有点认不出,办公室也换了位置,他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人事。正逢八月,屋里站着几个新来的小警员,以为安欣是局里的前辈,出了门,朝气蓬勃地问东问西。安欣有点感慨,也觉得可爱,多年前他就是这样认识了张彪,然后一起被划给曹闯做了他的徒弟。李响是之后从双桥来的,和他们不是一道程序,在师门里论资排辈该算老末,不知道怎么回事,混着混着俨然有大师兄的风姿。

小警员到了,安欣和他告别,继续往楼上走。映入眼帘的金属门牌簇新,擦得也锃亮,京海刑侦支队。之前办公室并不在这,安欣猝不及防,一时愣在原地,左右瞅了瞅都没人,才下定决心隔着门悄悄往里头看。摆设倒是没什么变化,人却一个也没在,他说不好自己在期待什么,不舍地直起身,忽然被从后头拍了下肩膀:“干什么呢!”

安欣吓一跳,转过身正要道歉,话到嘴边却改了口:

“张彪!多大人了还吓人玩儿?”

“嘿——”张彪把尾音拖得长而上挑,一种熟人间的戏谑,“谁让你在门口鬼鬼祟祟的。”他说着把门打开,一手伸长了揽住安欣肩膀,将他往屋里带:“动作挺快啊,小陆上周才说你要回来,今天人都到了!”

安欣离开公安后和张彪几乎没怎么见面,只一次在莽村,他去看望李响的父亲,撞上他匆匆地接着电话从里面出来。安欣一进屋就看见张彪带的东西还放在桌上,李山坐在一边,没完没了地抽烟。

除了那次,今天是第二回。安欣没料到张彪竟然这么热情,支支吾吾地:“通知里写的是今天……”

张彪把安欣带到窗边他过去坐的那张桌子,都不用怎么使劲便把安欣按在椅子上:“太好了太好了,我们正缺人呢!知道这一屋子人都哪儿去了吗,全在外头干活呐,找个档案还得我自己回来。”他搓了搓手,直接一屁股在桌沿坐下,“工位一直给你留着,还坐这儿吧,案子小陆都清楚,等他回来给你讲讲——诶,你是不是瘦了?”

安欣听出些不对,仰脸望着张彪:“等等,小陆怎么跟你说的?”

“说你要回局里了呀!”张彪一副顺理成章的表情,仿佛安欣既然回了京海公安的地盘,自然也要回他们刑侦,不会有别的可能。这大概是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张彪第一次这么欢迎他,虽然是作为支队长欢迎一位经验丰富的劳动力;安欣用指尖揉了揉太阳穴,也第一次对张彪感到一点点抱歉。

“小陆可能没说清楚,”他轻声道,“是回局里,宣传科。”

张彪被噎得一窒,迅速反应过来:“不是吧安欣,就因为我在门口拍你一下,你这么报复我?”

他不信,还以为自己在开玩笑。“我没你那么幼稚。”安欣无奈,“要不要把调令给你看?”

张彪瞪着他,寂静降临了,这间平日里拥挤不堪的办公室此刻因为只有他们两个,突然空旷得有些冷清。张彪今天穿了便服,没戴肩章,但安欣知道李响牺牲后他便升任支队长,从此挑起京海刑侦的大梁。队长该见识过许多大风大浪,现在这一点小变故算不上什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安欣罢了,他很快会接受。

果然,张彪站起身,眉眼也松弛下来,走到档案柜面前拉开门:“……知道了。”又说,“都怪小陆,话哪儿有说一半的!”

“不怪他,”安欣条件反射地回护,“他可能也是不好开口。”

三十岁出头的青年刑警被安排去宣传科,怎么想都不算好消息,难怪张彪那么吃惊。张彪把档案抽出来,凶狠道:“就怪,晚上罚他酒!”

“你怎么一点没有队长样,”安欣简直想笑,“还有,罚什么酒?”

“你回来了,不得表示表示、吃顿饭呀,”张彪还是那么爱较劲,非得再追一句,“否则不更要被你说没有队长样?”

“哎哟,”安欣这回是真笑了,有点受宠若惊,也是习惯性地去逗张彪,喊他,“张队,搞这么兴师动众的……”

“应该的,都是自己人,”张彪把档案揣进怀里,意气风发地一甩头,“以后有事说话啊!”

晚上是小五定的包间,全是之前的熟脸,有种回到大比武后庆功宴的错觉。工作日,只叫了一点啤酒,酒精不在多,主要是个气氛,安欣很快觉得有点耳热,靠在椅背上静静听大家聊天。小陆话还是那么密,一个人就把话头全填满了,给别人留那半句的空隙正好够他扒口菜。一切都熟悉得让安欣有种暖洋洋的困倦,张彪发现了,凑过来碰他的杯子:“这就睡着了?来喝一个。”

安欣听话地举杯,听到张彪问:“我说,你怎么想的?”

“什么?”

旁边的小年轻们正叽叽喳喳地围观施伟家的狗,张彪以为他没听清,俯身贴着他的耳朵:“你怎么想的?回宣传科。”

“我想?我什么也没想。”安欣把杯底喝光了,颤巍巍给自己满上,“一切行动听指挥嘛。”

张彪伸手夺他的杯子:“别喝了,又没人劝你……喝点茶。”

安欣怀疑地看着他,直看得张彪不自在起来才开口:“张彪,我早就想说了,你怪怪的!”他指张彪的手,还有手里的茶杯,“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张彪被他说中了,心虚地梗着脖子:“你不容易,小陆让我多照顾你。”

安欣夸张地“哈”了一声,“看我徒弟,多好!”硬是把小陆拽过来,勾肩搭背地使劲晃了晃。张彪自己找的借口,自己又不满:“他就是好,我就是怪是吧。”

安欣理直气壮,说,“对,”说完,疲累了似的团在椅子里,冲张彪这边微微偏过头,大概因为那一点酒,有掏心掏肺的架势:“实话跟你讲,去宣传科,我心里没意见。哪条战线不是战友,对不对?不过今天,真的挺谢谢你,以后工作上少不了打交道,多关照。”他一边说,一边喝软了似的逐渐朝张彪歪斜,让张彪能清楚地看见他红彤彤的耳朵,削得锋利的鬓角。接着眼尾那道弧线忽然动起来,清晰地起伏、拉长,是安欣转过头直视了张彪:

“就一点,别可怜我。”

张彪被他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有些恼怒地别开脸。两年没见,这人还是那么讨厌,轻轻松松就把他看透了,甚至是他自己都还没弄明白的部分。“你想多了,”他说,举起杯子遮掩他的反常,“谁都会,我不会的。”

他才不会可怜安欣呢,背靠大树的太子爷,有什么好可怜的?刚认识时张彪以为安长林是他亲爹,都姓安,老的提拔小的很正常,安欣二十多岁弱柳扶风那个样子,在张彪看来能进警局百分百靠走后门,瞧他的眼神自然带了些平民阶级的不忿。副局的儿子,跟正局关系也不差,孟德海还分不清他们这帮新兵哪个是哪个的时候,就知道点安欣的名让他表现了。张彪在旁边拉警戒线,尽数听在耳中,心里默默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其实安欣要是愿意示点弱,张彪不是不能带带他,都是一个师父嘛,闹太僵了也不好。可二十几岁的安欣是多骄傲的人,面对传言都不屑辩解,怎么可能对张彪服软,两人甚至借体能训练打了一架。打起来张彪才发现,安欣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花拳绣腿,相反是很扎实的学院派基本功,一时间有些怀疑他不会真是考进来的吧?

一走神手上就失了准头,被安欣抓住机会,熟练地用擒拿扭在地上。安欣绝对使了力,张彪牛蛙似的嗷嗷扑腾:疼!疼!

身后的桎梏解开,张彪一骨碌爬起来。安欣也不轻松,汗津津地抬着下巴,问他:服吗?

张彪活动肩膀,显然不服:三局两胜!

安欣笑了一下,他笑起来有种天真的单纯,和张彪刻板印象中的太子爷相去甚远:不跟你玩了,下次吧。

再也没有下次,可能因为有一天张彪路过办公室,隐约听见安欣没管安长林叫爸,叫的是“安叔”;也可能因为李响来了。即便要张彪说,也得承认李响是个随和、真诚、好相处的人,或许是多了些基层工作经验,哪怕来得晚,却和所有人都混得很熟,包括安欣。不如说,由于搭档得多,他俩很快就形成了一道亲密的屏障,将张彪这个先来者阻隔在外。张彪气得头昏,刚对安欣产生的一点好感立即消失殆尽,成天和隔壁施伟凑在一块,暗中与那对搭档较劲。

然而安欣和李响好像没感觉一样,依然如往常一般坦荡地面对张彪,并且一日比一日更亲密,到了曹闯也要开口调侃的地步。张彪逐渐发现,原来不是自己被排挤了,而是除了他俩之外的所有人都被排挤了。安欣连手榴弹都会为李响扑,他张彪会为安欣扑手榴弹吗?

万幸是场闹剧,回了办公室,众人开始此起彼伏地打趣安欣,明显和刚进警局时疏离的气氛不同了。不管对安欣有过怎样的猜测,现在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绝对是一位可以依靠的战友。张彪讲话的声音最大,小心思也最多,一边偷偷打量安欣一边想:就他这个小身板,要是枚真的手榴弹,捂得住什么呀。

此刻张彪也像那时一样,借着酒意,悄悄观察安欣。他真的很久没见他了,陆寒倒是拜访得很殷勤,每次都来问他去不去,张彪每次都说算了。他觉得安欣不会想见他,不乐意自讨没趣。现在隔着两年的时光,他能更清楚地分辨安欣身上的不同,那个青涩倔强、敢于和全世界对着干的年轻刑警变得非常模糊,一个更圆滑、更温顺的安欣从同一具躯壳里生长出来。他长了一点白头发,抿嘴的时候,唇角是向下的。李响的葬礼上,他就是这样一副表情。

张彪期待安欣回刑侦,纯粹是出于战友情谊,告诉他即便李响不在,他们仍然会支持他。这和可怜根本就不是一码事。

没错,张彪怎么会可怜他?他只是在安欣出现的所有场合都忍不住要去看他,仅此而已。


章二

安欣没说错,很快他就拎着执法记录仪和刑侦出外勤了。理论上只要找个空车把他塞进去就行,结果张彪安排了半天,只剩他那还有位置,于是科员安欣和支队长张彪就一起坐了进去。

车上都是亲信,施伟副驾,小陆开车,看见他师父进来,眼睛止不住往后视镜瞟。张彪管不住嘴,开口就说:“调来调去,怎么还降成科员了!”

他本意是对处理不满,讲出来却好像在嘲笑安欣似的,覆水难收,只好暗自唾了自己一口。还好安欣并未放在心上:“科员不能拍你支队长了?先讲案子吧,叫我来的时候就说查赌,录点素材,后面要做宣传片的。”

陆寒接茬:“是查赌啊师父,消息很准确。”

“我是问,谁的场子?线索哪来的?”安欣慢条斯理地数,“大摇大摆的也不嫌人多,是收网还是暗访?有没有上家?”

张彪抄起胳膊:“让你回刑侦你不回,在这当起一队长了是吧!”

安欣离开前的职务就是一队长。安欣不吃这套,说:“我得写宣传稿,不问清楚怎么行。”

“是不是还想问问和强盛集团有没有关系?”

安欣故作惊讶地看他:“张彪,挺聪明的嘛。”

张彪气得牙根痒痒,安欣变什么了,根本一点没变,那天纯属他看走了眼!“你这两年一直在查?”

出乎意料地,安欣摇了摇头。“交管能接触到什么,查驾照扣分么。”

“那你这……”

“跟你说了,是为了写稿。”安欣轻描淡写道,又发话,“小陆,好好开车,别老看我。”

那天的案子确实和强盛没有关系,是真有个地下赌场,因为半夜太吵,被楼上居民举报了。警察一进去,里面的人惊弓之鸟似的往外冲,正撞在队尾举记录仪的安欣身上。安欣条件反射去拦,行云流水一套将人按到墙边,在后腰摸了好几下才想起他现在没有手铐也不配枪了。小五默默将自己的铐递给他,安欣有点尴尬地接过去锁好,又从地上捡起记录仪看了看,还好没摔坏。

张彪他们在里面大声吆喝“蹲下”“双手抱头”,安欣赶紧举起机子录像。回去的车上张彪要看,安欣坚决不给,张彪说你不是忘了开机吧!安欣说以为谁都像你那么笨?

最后还是让张彪看了,前后都挺好,唯有中间一段画面猛烈摇晃,跌在地上静止了半分多钟,只拍到四只纠缠在一起的脚。

张彪欲言又止:“这拍的什么,今天是查赌不是扫黄吧?”

安欣没听懂,几秒钟后才怒道:“想什么呢你,是机子掉地上了!”

张彪当然知道,笑嘻嘻地被安欣捶了一拳。小五早跟他报备过了,安欣还要藏,有什么可藏的?安欣也回过味来,笑骂了他一句。他笑起来还是像他们打架那时一样年轻,少了点锋芒,软绵绵、暖洋洋地溢满后座狭小的空间,让张彪感到单纯的快乐。

他坐在李响身旁的时候,就是这样笑的吗?这个念头不合时宜地从张彪脑海中钻出来,若有若无地骚动他的神经。张彪知道安欣和李响的关系,比搭档更紧密的,曾经让他惊恐,此刻却吸引他想得更多的关系:如果安欣也能像对李响那样对他,那张彪和他的关系也会更好一点的。

下一秒对面错车,极响亮地按了声喇叭,惊雷般将张彪劈醒。刚才轻松又亲密的氛围已经淡去,车厢归于宁静。安欣仿佛有点疲累,阖眼倚着靠枕,路灯的黄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盘旋。他沉睡时静默如一片纸雕,呼吸浅得近乎没有,仅眼皮在光芒中柔软地颤动,仿佛随时都会睁开眼诘问张彪,他为什么会思考这种问题?

张彪不敢看了,转过头望向窗外。黑夜中,玻璃仍为他忠诚地反射,映出安欣搭在腿边的手腕:苍白、细瘦,好像稍一用力就能折断。张彪无处可逃,沉默地盯了很久。

这之后张彪常能在局里见到安欣,除了跟队出外勤,在食堂碰见时也会一起吃饭。有一回张彪去档案室调卷宗,看到安欣坐在桌子旁边聚精会神地写笔记,背影宛如挑灯夜读的高三生,只是读的不是书本。他在读什么,张彪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一时不知道是该说他执着还是愚顽。

安欣有时会来找张彪,问他零六至零八年间某些案子的细节。其实是找陆寒,但当时陆寒没在,张彪眼尖,一眼就把门口东张西望的安欣叼住了,溜达出来问:干嘛?

安欣说,我问小陆点事,他不在就算了。

张彪完全可以把他放走的,但是非要用胸口把他截住:什么事,说呗。

安欣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以张彪对他的了解,那神色意味着他多少有点不耐烦。要是过去,张彪能就着话头直接和他呛起来,可是电光火石间,他说:我又不是帮不上忙。话音之委婉,甚至有点乞怜的意思。

安欣没料到,他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被张彪这么一说反而扭捏地让了步:也没什么,就是六·三一案……

张彪把他往办公室拉:进来聊,别在外面杵着了。说完拽着安欣,路过几双躲躲藏藏的好奇的眼睛,砰地关上门。

安欣断断续续来了几次,张彪不在的时候就找小陆,陆寒一切都好,只是偶尔热情得令他头疼,后来安欣便专门等着张彪。张彪从没在安欣这享受过如此待遇,立刻膨胀,宣称安欣应当对自己表示感谢,安欣从善如流,赠送宣传科特制台历若干,只剩不到两个月就要过期。张彪收了礼,真情假意地控诉:咱俩这种关系,你就这么对我?

安欣揣着手,看戏似的笑眼盈盈:说清楚,咱俩什么关系?

张彪憋红了脸,半天说不出来,感觉一股危险的冲动直奔脑门,只好搪塞:同事关系,行了吧!

安欣看够了戏,直起身来说,不是真送你,领导让我把这些带给收废品那大爷,顺路给你看看而已。周末叫上小陆,请你俩吃饭。

张彪听完又高兴起来,明明也是分队长、支队长一路当上去的人,早不是当众做个汇报都会腿肚子转筋的愣头青,面对安欣时却好像这么多年都白过了似的,有股傻气。连新来的警员都发现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甚至有点凶的张队,一遇上宣传科那位前辈就如沐春风,于是都祈祷安欣常来。

张彪本不是这样的性格,只是他这支队长提得实在有苦衷。如果李响还在,哪怕安欣没走,他按资历都得在后面排着。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架上去,为了证明他配得上,也为了把京海刑侦的房梁顶住,张彪确实是拼了命的。刑侦工作时间紧、压力大,他除了压榨自己,对下属也要求严格,脾气上来不免嚷嚷两句。安欣碰见过几回,隔着窗户旁观张彪挥斥方遒,一瞬间感觉看到师父和李响的影子。

安欣清楚他的压力,所以有时确实是存心跟他贫嘴,调节一下气氛;而且他感觉张彪很愿意配合。

张彪何止愿意配合,简直是乐在其中。他和安欣这么多年,吵过架动过手,明里暗里较劲不知道多少回(虽然多数是他单方面的),现在说不上冰释前嫌,至少握手言和,忽然觉得这人不做对手做朋友也很不错。讨厌的地方仍然讨厌,可爱的地方却加倍可爱起来了。比如现在,安欣窝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看录像,看得投入,轻轻啃起指甲,耳朵便跟着一动一动,让张彪很想摸一摸。

反应过来的时候张彪已经碰了一下他的耳垂,凉凉的,很软,像滴露水。安欣太专心,根本没有搭理他,张彪于是变本加厉,终于把安欣骚扰得拍了桌子,得到一句“张彪你有病吧”,才满意地坐回去继续改报告。

不过张彪期待的请客并没请成。孟钰打电话来,叫安欣回去一趟。缘由之一是孟德海百忙之中好不容易有空,二是他崔姨前段时间小住了几天院,安欣无论如何不能推辞。大包小包地进了门,被崔姨极亲切地数落了一通“又带这么多东西”,安欣正乖巧地笑,换完鞋一抬头,瞧见杨健穿着围裙从厨房出来,袖子挽着,看起来比他更像这个家的一份子。

孟钰在书房,因为和安欣太熟,动都不动,只喊了一声“来啦,等我会儿,有篇稿子急要”,接着一阵狂乱的键盘噼啪声。杨健冲安欣一点头,转身回了厨房,安欣搓搓手,探头探脑地跟进去。菜、肉、葱姜蒜备得整整齐齐,一边炉子上煨着砂锅,杨健重新把火开大,很有模样地颠了两下勺。

安欣捻了个黄瓜丁扔进嘴里,点评道:“水平可以啊。”

杨健:“还行,随便做做。”

安欣又去捡炸好的花生米,连捡好几颗,嚼得嘎嘣嘎嘣响,活像个监工。“什么时候结婚?”

杨健脸上这才生动起来,笑得堪称甜蜜,说:“明年,应该在春天。”

刚说完两句,崔姨便寻进厨房,叫安欣:“站这儿干嘛?出来替我挑挑照片,我发朋友圈。”

安欣把花生米往背后藏:“我来这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崔姨说着“嗨呀,煮个粥把锅都烧糊了,你帮得上什么忙”,将他从厨房弄出去了。

孟钰的稿子到饭点都没写完,还是孟德海发话才把人请出来。她的长发剪短了些,烫了优雅的波浪,坐下时轻柔地拂过杨健的肩膀。安欣在对面看着,很多年前他对孟钰说“我不想只和你做兄妹”,那是他第一次朦胧的爱,最后也朦胧地无疾而终。当时阻碍了他们的两个理由——孟钰要留在北京以及不想嫁给一个警察——此刻都已经烟消云散,然而她和安欣,他们两个,都不能再回头。

现在安欣以她哥哥的身份坐在这里,毫无嫉恨,只觉得他们确实是很般配的一对。大概孟德海也这样觉得,兴致盎然地开了壶酒,除了刚出院的崔姨,每个人都喝了一点。安欣喝得最多,话却最少,杨健刚给他倒上,他立刻一饮而尽,用力地握杨健的臂膀:祝你们幸福。

喝完才想起自己是开车来的,杨健张罗说找个代驾,安欣大手一挥:我来!打开手机拨号,对着话筒报出地址。他意识有些混沌,但还算清醒,看见孟钰穿鞋要送他,乖乖站在门口等。杨健殷勤地从后头给孟钰披上大衣,自己也要跟上,被孟钰拦住,关在了门里。

安欣舌头有点僵,慢吞吞说,为什么不带他?

孟钰呛他,那我回去把他叫出来。安欣立刻重重一咳:不麻烦他了,你就行。

初冬,空气有切肤的寒意,褪色的叶子在风中簌簌地摇。安欣两手插着口袋,装作不经意说:你们明年要结婚了?

对。

安欣点点头。孟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问他:你叫的代驾到哪了?

安欣说,我打电话问问,一看通话记录,第一条赫然是“张彪”。好巧不巧地,张彪的电话在这时候打进来,安欣汗颜地接起:“喂……?”

他本以为张彪会生气,饭没吃上,还被当成代驾使唤。不过张彪听起来好像还算心平气和,问他,“十二栋怎么走啊?找不着了。”

安欣的车停得有点距离,他给张彪指完路,又催孟钰先回去,自己坐在车里等。电台在放缱绻的情歌,听不懂,薄纱似的抚弄他的耳朵。曾经他也是这样和李响坐在车里,盯梢的时间漫长无聊,不是听电台就是聊天,被动加深了许多对搭档的理解。李响很贴心,熬大夜时他俩轮流睡觉,他会给安欣盖自己的外套,还会记得带点零食过去,以防安欣饿得胃疼。安欣也很贴心,主要表现在看到目标出现时会先叫醒李响让他把安全带系上,再踩油门。那年电台里最常播的歌安欣还听得懂,是刘若英的《后来》。

在师父的意外发生前,他和李响的搭档生涯实在很完满,完满到孟钰飞回北京后他都没有忧愁太久,立刻投入到争取陈书婷的行动中。那时候他甚至觉得,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可以,或者说他拒绝了孟钰而留在京海,想要过的就是这样追寻真相、匡扶正义的人生。

从高速路上翻车跌落下来时,安欣并不觉得害怕,只因为雨太大,觉得冷。他知道陈书婷是安全的,知道李响会沿着他们两个的道路往前走,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幕天席地间,他的意识逐渐暗沉,隐约听到有脚步声在靠近。明知绝不会是李响,可安欣下意识地,还是喊了他的名字。

他好像在雨中等了一个世纪,才有人敲他的车窗。安欣猛然扭过头,是张彪,赶紧打手势让他直接上驾驶座。张彪大概穿得少了点,哆哆嗦嗦地缩在夹克立领里往手上呵气,脸色看起来很不善,说,“冻死我了!”边说用他冰凉的手背来贴安欣的脸。

安欣准备的道歉被他打断,无奈道:“怎么穿这么点就出来?”

“本来以为打车直接能到,结果司机进了小区不会开,给我撂下了。”车已经热好,张彪直接发动,凭着记忆往门口钻,“你指路吧。”

安欣说:“都冻成这样了,先请你吃个宵夜,下个路口就有。”

张彪说,那怎么好意思,但脸上的表情并不是那回事,喜上眉梢的,手也按安欣指挥把车停到店门口。店面不大,张彪点了盘炒粉,安欣不饿,只要了碗粥,一边用勺子慢慢地搅,一边看张彪埋头唏哩呼噜地吃。

张彪吃了一会儿感觉不对:“你吃啊?老瞅我干什么。”

安欣终于坦白:“那电话是我打错了,本来要找代驾,不知怎么回事打给你了。”

张彪愣了一下,说“哦”。安欣埋怨他:“你也是,怎么不在电话里和我说一声。”

张彪像是被他问住了,半口炒粉含在嘴里,差点把自己噎着。“我……我哪知道你是打错了。”

然而知道或不知道重要吗?换做八年前的张彪,会愿意在这样寒冷的冬夜穿过小半个城市,只为了替醉酒的安欣开车回家吗?张彪心里清楚答案,同时也清楚,他原本对今天的见面多么期待,安欣不得不取消的时候又感到多么失落。这本来是千万个平凡的夜晚之一,直到安欣打来电话:张彪根本不用思考就满口答应,只因为安欣需要人帮忙的时候第一个想到了他。

现在被安欣一问,张彪才发现自己有多冲动,还十分愚蠢。安欣正在回信息,将勺子叼在嘴里,用食指一个一个地敲击按键。张彪不受控制地看着他的手,修得短而圆润的指甲,微微蹙起的眉头;他的脸颊,张彪刚用手背碰过,只记得热乎乎的,很软。张彪越看他,心就越往下沉:他从来没觉得安欣和自己都那样陌生。安欣刚回局里时他便有这种感觉,还以为是太久没见面了,但几个月过去,那陌生的感觉不减反增,在他心底不安地躁动。

安欣结完账,两人重新上路、回家。张彪自上车之后就表现得不太对劲,甚至在安欣没注意时拐错了路口,不得不绕了一圈才开回去,仿佛他才是这个车上喝了酒的人。安欣有些担心,怕不是那盘炒粉吃坏了脑子?可里面又没有蘑菇。

他让张彪停在小区门口,好从这里打出租回去,自己陪他站在路边等。不知是时间太晚还是运气太差,久等不来,冻得张彪缩成一团。安欣怕给他冻坏,提议回他家凑合一夜,客厅的沙发是折叠床。

张彪开始坚持不去,又等了三分钟,连打八个打喷嚏,终于受不了,灰溜溜跟安欣回去。安欣困得不行,给他抱了新的枕头被子出来之后倒头便睡,也没来得及尽地主之谊,第二天早上甚至忘了这件事,走出卧室看见张彪塑像似的坐在沙发上,吓得差点撞到门框。

张彪动作迟缓地扭过头,如同落了枕的僵尸:“早。”

安欣:“早,你眼睛怎么那么红,没睡好?”

张彪“嗯”了一声,大概是沙发床躺着不太舒服,安欣买的款式便宜,不会是什么好货。

安欣伸了个懒腰往卫生间走:“洗漱吗?我这有一次性牙刷,楼下有卖早点的,可以吃完回去。”

张彪惜字如金,说,“洗,”又叫他名字,“安欣。”

安欣给漱口杯接满水,随口回答:“怎么?”

张彪的语气堪称沉痛:“咱俩搞对象吧。”


章三

安欣怔了两秒,说:“哈哈。”然后开始刷牙,明显没有当真。出来时张彪还在沙发上坐着,姿势都没有换,安欣推了他一把:“干嘛呢?牙刷给你放洗手池边上了,快去。”

张彪不依不饶地:“你还没回答我。”

安欣说,“回答什么?”想起刚才张彪的呓语,又说,“我还以为你在说梦话。”

张彪很深沉地看着他,眼睛红得有点可怜:“我是认真的。”

刹那间安欣以为是自己在做梦,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张彪竟然说他是认真的。安欣捏了捏鼻梁,不是很想理他,又不想任他在这里无止境地耗下去,耐心道:“张彪,你是男的,我也是男的。咱俩搞不了对象。”

他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但显然没有说服张彪。后者仿佛十分难以置信,仔细一听还带些委屈:“李响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关李响什么事,”简直荒谬,“一大早发什么神经呢你!”

张彪噌地站起身,鼻尖差点顶上安欣的:“你别想瞒我,我看见过,”他咬牙切齿地,好像想把这个颠倒黑白的安欣嚼碎了,又舍不得,“他在办公室亲你……你俩也不害臊!”

安欣瞠目结舌:“不是,李响才不会——”张彪一定是看错了,李响,亲他,怎么可能?安欣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脸立即烫得令他自己都害怕,下意识说:“——而且孤立口供不具有证据效力,除非有监控。”

张彪终于被他这话惹急了,他在谈感情,安欣居然跟他谈口供!他好不容易才决定诚实面对自我,却立即被安欣当头一棒,感觉此地一秒也待不下去,抄起外套就往门口冲,边蹬鞋边恶狠狠回击:“还好意思说监控,……你们两个光天化日之下,伤天害理!伤风败俗!”

安欣平白被扣上两顶大帽子,再也不想看见张彪,扭身回到卧室𠳐地甩上门。没几秒,大门也重重响了一声。

张彪走到外头,被冷风迎面一吹,失眠大半夜的脑子逐渐清明起来,忽然感到一丝丝后悔。他恐怕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个将告白变成吵架的人。这当然有他睡眠不足、意识迟钝的原因,虽然夜班值过很多,可他过去想的都是案子,不是安欣;案子越想越明白,安欣却越想越糊涂。然而无论他怎么假设,最后总会推导出一个结局,也就是他说出口的那个请求。

安欣当然可以拒绝,比如我现在不想谈恋爱啦,我有喜欢的人啦,或者干脆点说我对你没有感觉,张彪都能接受。他唯一不能接受的反而是安欣说,因为你是男的。难道李响就是女的了?这话在张彪听来只有一个意思:他不是李响,所以安欣甚至不屑于回答。

不过现在已经不是回不回答的事情,而是他刚才好像指着鼻子把安欣骂了。张彪的本意并非如此,他想和安欣好好坐下谈一谈,如果安欣能接受他,乃至愿意让他拉拉手、抱一抱,就更好了。他想起自己无意中看见的那个画面,李响落在安欣脸上那个吻,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立场指责他们,因为张彪自己也非常想像那样吻一吻他。

张彪的内心分裂成两半,一半在批评他:你说错话了,还不赶紧向安欣道歉?人家当时是一对,亲一下怎么了,不想被你当面提出来很正常,你那样讲话太伤他的心了!另一半却在犹豫:或者是不好意思,或者是不知道如何开口,总之直到周一开全体大会,张彪还是没有想好怎么办。

全体大会的座位按科室排列,刑侦旁边就是宣传。张彪带着队伍找到座签,一抬头看见最远的空位正挨着安欣,立刻就迈不动脚了。陆寒从后面戳他的背,小声道,队长,你怎么不走啦?

张彪清了清嗓子:小陆,你往里坐。

陆寒摇头:都是队长坐第一个,我坐算怎么回事?我不去。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张彪好不容易要用一用他,竟遭到如此对待,本想再找个兵,但是主席台上的郭局已经向这边投来视线,因此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坐到了安欣身边。

安欣坐姿端正挺拔,张彪过来,眼神都没有分去一点,表情也没有变化,好像压根不认识他。全体大会,张彪不敢妄动,余光瞟着安欣微微分开的大腿和搭在上面的手,悄悄用自己的膝盖去碰他的。当然,安欣立刻躲开了,同时从眼尾飞来一个极短暂的冷淡眼神,语气也是傲慢的,以气声说:“干什么?”

他一开口,张彪就知道自己没有一点胜算。要是他俩一直像过去那样不冷不热,张彪完全可以还之以白眼,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张彪目不斜视、表情坚毅,作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态度却异常诚恳:“……我错了。”

安欣很久都没说话,倒是陆寒狐疑地向张彪撇了下脑袋。张彪急得满头大汗:这会怎么还不结束?等到终于散场,一出门,张彪就凑到安欣身边去,确定周围都没有别人,才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生气了。”

安欣云淡风轻地,说:“我没生气。”话音落地,张彪立刻久旱逢甘霖似的招摇起来,腰杆也挺直,结果安欣又说:“你错哪儿了?”

张彪马上收敛,臊眉耷眼地检讨:“那事不伤天害理、也不伤风败俗。我就是……嫉妒。”

前半句在安欣意料之内,后半句却让他疑惑地转过头看了一眼张彪。张彪表现得很坦然,他已经想清楚了,况且在安欣面前承认这件事也没什么可羞赧的。然而承认完,他不免感到一丝烦躁,怨怼地低声道:“所以和我……就真的不行吗?”

安欣本来沿着小路往前走,这时候停下脚步,张彪便也站住,巴巴地望着他,像一条等主人爱抚的狗。安欣抿了下嘴巴,似乎有点为难,也有点恍然大悟:“你那天是说真的?”

张彪“嗯”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被判死刑,可能是死缓、无期乃至无罪释放,心跳立刻剧烈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安欣想了想,其实也就几秒的间隙,张彪却感觉比他过去所有的人生加一起都漫长,好像等这句答复等了一辈子。

安欣说:“行,我答应你了。”

他说完转身便走,着急准备科里一个重要汇报。张彪自己回办公室,过了好一会儿还在恍惚,喝水都忘记掀盖:安欣竟然同意了?安欣则忙得转瞬既忘,晚上看见张彪站在门口才想起来,问,有事?

张彪挠头:来接你下班。

安欣说我开车来的,你要干什么,把车给我开回去?还有,你们今天不用加班?

张彪说怎么可能,送完你我再回来呗。

安欣失笑,这么麻烦干什么。张彪压低声音冲他强调:现在我是你男朋友了!

安欣也没有“搞对象”的经验,看张彪尾巴都要翘到天上的骄傲模样觉得很好玩,可以让步:好吧好吧,请。

张彪当了两天司机,感觉仿佛是不太对,但仍觉得搞了对象不能再和之前一样,放假时便约安欣去看电影。第一次选的犯罪悬疑片,都不用安欣张嘴,张彪自己看得破口大骂:这编剧,写的什么东西!第二次换成爱情片,俊男靓女在大屏幕上伤心流泪、和好拥吻,张彪在黑暗中偷偷牵安欣的手,另一边却没反应,原来已经昏昏睡去。

张彪本来有点气馁,结果安欣睡着睡着滑到他肩膀上,又有些开心,至少他们变得更亲密了。虽然这种程度的亲密对张彪来说并不够,像一颗小小的糖果,够甜,他却依然感到饥饿。

安欣的生活没有太明显的变化。工作仍然是那些,双肩包的重量也没有减少,只是张彪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身边,提醒他,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安欣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上一个填满他生活的人还是李响,可那已经是后者升任支队长之前的事情。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张彪仿佛对他和李响有一些误会。张彪以为他们是恋人,并且在零零年以后的很长时间里,都保持着这种关系——事实根本不是这样。他们没有做过一秒钟的恋人,从来都没有。李响很照顾他,他也和李响配合默契,安欣确实想过让这样的日子天长日久地持续下去。直到曹闯牺牲,而李响选择了缄默,在剧烈得几乎沸腾的愤怒中,安欣清楚从那只可能是妄想了。

他问过张彪,那次他说看到李响亲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张彪开始不想说,后来又提出条件:我告诉你的话,你可不可以让我亲一下?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接吻过。

安欣觉得这是早晚的事,就同意了。张彪讲,那天大家出来聚餐,你俩说有工作,没有来。我回家发现钥匙落在办公室,回去取的时候看见的。你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给你盖毯子,然后就……

他的叙述简化了很多,比如他差点推门而入,却因为李响微微向安欣俯下身而紧急停住脚步;隔着玻璃窗后微开的百叶,他如何震惊地看着那道身影完全弓下去,极小心地落下一个吻,像是怕惊醒什么人。灯光昏暗,张彪甚至没有看清那个吻停在哪里,只感到一股莫大的震撼:原来他们两个……怪不得,怪不得!

他足足又等了好几分钟,等到李响安然坐回自己的座位,才敢进去拿走钥匙。抽屉老化,声音大了些,还被李响用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张彪当时气哼哼的,唾弃他们办公室恋爱牵连到自己,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像李响那样,渴望亲吻面前这个人?

安欣听完,没什么情绪地“喔”了一声。他们刚才在打一款双人对战游戏,安欣换了睡衣窝在沙发上,本来握着手柄,这时候放到一边,问张彪:真的亲到了?

张彪既没看清,也一点都不想再回忆,醋意大发地回答:不知道!

安欣歪着脑袋看他,知道张彪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反而感觉心惊。隔着许多年的时光,那惊诧没有那么锐利,像一阵迟来的耳鸣,模糊地贯穿他的脑海。至少在被目击的那刻,李响对他的感情绝对超越了战友的纯洁,但李响把它掩埋在庞大的沉默之下,与曹闯墓前相同的沉默。现在沉默上覆盖了死亡的新土,安欣永远不可能再问他。

二零零六年,他被他的离去笼罩,饱尝孤独和痛苦,一度离死只差毫厘。安欣不怕死,只是他不能,既然不能,他就要顽强而长久地活下去。他的工作,他近似于家人的亲人,像世界四角的柱子,支撑起他的天穹;而在天穹下面,仍然是一片冰封的大地。

寒冷意味着坚固。前途未卜,他需要坚固,可现在安欣忽然生出一丝动摇,发现他也想要融化。李响将遗愿留给他,安欣不能让他把自己所有的爱都带走了,从此只能地老天荒地凝固和冷酷下去。是李响先离开他的,安欣想。是他先背叛我的。他几乎要流泪,手指轻轻一动,就被张彪敏锐地握紧。

安欣什么都不要再想了。他探过身去,仿佛自戕,渴饮张彪的嘴唇。

张彪脑海里轰的一声,像一团大火在血肉之躯中爆燃,迅速将他焚烧殆尽,也让他清醒:原来这就是他的欲望、他的贪求。那深渊般无尽的饥饿感从未消失,而是蛰伏至今,被一点肌肤相亲的温度唤醒,要他将安欣整副吞食。顺着本能的旨意,张彪尽情地品尝他的津液、牙齿和舌头,因缺氧起伏的胸膛和无意识的细小呻吟;安欣被他压倒在沙发靠背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承受张彪汹涌而下的情欲。

安欣直接的反应极大地鼓舞了张彪,他的手滑进安欣宽松的睡衣,急切地在柔软的腰腹处逡巡。他最初要求的是吻,现在却远不满足,嗓音沙哑地开口:可以么?

安欣尚在余韵中茫然地喘息,被张彪极近地逼视着,垂下眼,颧骨一片动情的绯色。他没说可以也没有说不,伸长胳膊在张彪颈后交叉,将他拉下来,微微张开嘴讨吻。于是张彪的理智一滴不剩,只记得最后安欣被他弄哭了。

他如临大敌地问安欣是不是疼,安欣说“不”,埋首在他的颈窝里,报复地咬他。张彪感觉那里湿淋淋的,凉的是汗,热的是泪水,别的再也分辨不出来,也没有心思去想,愈发放肆地进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完整地拥有安欣,性快感中掺杂了得偿所愿的狂喜,简直让他快乐得忘乎所以。

安欣忽然在他怀中一阵战栗,剧烈地挣扎起来,大概是高潮临近,无法再承受如此速度和深度。张彪贴着他的耳朵吻他、问他“要停下来吗”,却残忍地一点也没有放缓。他的爱慕中有争胜的成分,令他享受安欣的软弱、失控和不堪。或许他第一次见到安欣的时候想要的就是这些,只是张彪错误地识别成了敌意。

他才不要安欣做他的敌人。他要安欣的爱,也要胜利,高潮后的安欣像他苍白温驯的战利品,一言不发地蜷缩在他胸膛上。张彪被瞬间的激情和荷尔蒙驱使,脸颊紧紧靠着他的,说:“我爱你。”

安欣没有回答他。唯有他的心跳,隔着两片肋骨低沉地传来,似一段张彪无法读懂的密码。


章四

春节临近,局里安排值班,张彪作为支队长肯定要过来,出于私心先去问了安欣一趟。非工作时间,宣传科的人差不多已经走空,只有安欣的电脑屏幕还亮着。张彪瞟了两眼,是前不久区里的某个贪腐案件,再一看桌子上摊开的笔记本,思维导图一样画满了圈点和箭头,就知道这案子势必与旧事有些相干。

他无意参与,也不便劝诫安欣收手,当作没有看到,揽过安欣的肩:“你哪天值班?”

“三十,初二。”安欣桌子边上摆了一排黄澄澄的橙子,他拿起一个塞进张彪手里。“我每年都值这两天。”

张彪想起来了,当时他还觉得安欣故意展示高风亮节,现在心态却截然不同,隔空批评宣传科年轻同事:“新人工作怎么这么不积极呢!让老同志连值两天大夜。”三两下把橙子剥好,分给安欣一半。安欣不抬眼地接过咬开,饱满得全是甜汁:

“反正我在哪都是一样过,……帮我拿张纸。”

因为安欣和孟钰年纪相仿,加上安长林要回千里之外的老家陪伴父母兄姊,他小时候的除夕总在孟家度过。必不可少的节目是带孟钰放花,大型的买不起,那种丢在地上打转、或者原地喷开如火树银花的也很漂亮,哪怕是最普通的烟花棒都能玩很久。孟钰去北京上学后,有时忙得过年回不来,安欣跟着崔姨包饺子(他最擅长的厨艺就是包饺子,虽然丑但绝对不散),总感觉好像缺点什么。

公安职业特殊,大家经常在春节互相调班,安欣半是刻意半是巧合,最后便落到三十这天。崔姨心疼他,每次都送饭菜过来,值班室还能看春晚,安欣觉得差别不大。今年孟钰和杨健好事将近,一家四口直飞海南过节,安欣更不好意思横插一脚,主动填了值班表上的空缺。

张彪把纸递给他,说:“这次不一样了,我们可以一块过。”

这话安欣听过类似的,新世纪的第一个农历新年前,李响翻开纸质排班表,发现安欣的名字赫然在列,高兴地和他说:这下好了,我们可以一起过年。后来李响告诉他,莽村过年吃流水席,大酒喝得他头痛,还要被十几个不认识的远房亲戚问东问西,不如留在局里。

回家过年的理由总是相似,不回的理由则各有不同。安欣眨了下眼睛:“可是排班已经报上去了,怎么办?”

张彪咬牙:“还能怎么办,我也报大年三十呗!”

新旧交替的这个夜晚整体平安,只有一些小打小闹,到不了张彪眼前就被处理完毕;安欣倒是半个晚上都在剪片子,预备年节期间在电视上轮播。零点前张彪溜达到楼上宣传科叫安欣出来,一瞬间有种上学时叫隔壁班同学打球的似曾相识;他那时候没有一根筋跟恋爱相关,延迟到现在才开了窍。

安欣不出来,说外面太冷。张彪心想真不开窍的在这呢,不满道:“你怎么一点都不浪漫!”

安欣只得跟他出来浪漫,结果除了一句“新年快乐”一无所获:“你打内线电话过来说不也行吗?”

张彪说那能一样么,而且我有礼物的,前几天搁你家了,明天——今天就拆了用。

安欣说,“什么东西?上次你买的那个电加热杯垫就不好用,老烫我手。”

张彪昂首挺胸说,“安全套。”说完也不给安欣反应的机会,从衣服里掏出个塑料袋:“我这还有包枸杞,送你了,熬夜伤身。”

安欣这才懂张彪的醉翁之意,这人说的“一块过”不只是跨年的零点一块过,而是春节这几天假都没打算走。下一秒京海全城压着时间放起烟花,无论大小远近,全都璀璨无比地在他们头顶绽开;炮声犹如鼓点,密集而连绵不绝地响成一片。安欣抬头看了一会儿,很煞风景地说:“不是不让放了吗?”

张彪假咳:“号召,号召,还没说禁呢。”

初一安欣睡到下午才起,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看见张彪在厨房里哼着歌炒菜,外头零星地还在放炮。菜是家常菜,太复杂的张彪不会,两人也只要求填饱肚子,吃着吃着就吃到床上去了。做完小睡一觉,桌上的饭早就凉了,张彪又挨个热一遍。电视里在重播春晚,安欣看得入神,张彪叫了几遍都没动地方:等等,让我看看这个魔术师到底能不能把戒指变进鸡蛋里面。

初二睡懒觉的变成张彪,安欣睡衣套大衣下楼买肠粉。远处有几个半大小孩在放二踢脚,伸长胳膊远远地去够引线,终于点燃了,捂着耳朵笑闹着跑开,几秒后砰地爆开火光。好像醉心于烟花爆竹的总是小朋友,至少安欣成年后再没亲手放过这些。今年忽然过了个有点人气儿的春节,他久违地有点心动,拎着肠粉回去对张彪说:我们也去买点烟花吧。

张彪讨人厌地做他的复读机:不是不让放了吗?

安欣说,你不去我去,要是明年真不让放了有你后悔的。

张彪怎么可能不去,跟着安欣去摊上选了几个,也不多,夜深了站在楼下点起来,簌簌地冒金色火花,像一道许愿的烛光。安欣两手揣在衣兜里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发现他小时候只记得烟花点燃的样子,从没注意过结束后一地黑灰的狼藉。现在他是那盒燃尽的烟花,千疮百孔地立在地上。

他转向张彪:还有多少?都放了吧。

张彪把剩下的几个点起来,颜色变多了,金色银色还有五彩缤纷的,像一道幕墙将他们与世界阻隔开来。炫目的空隙中,张彪凑近来吻他的脸,又向下追他的嘴唇。

安欣低声说:在外面呢,注意点影响。

张彪伸手摸到他的风衣帽子,猛地将他们两个扣上,不管不顾地只要吻。以安欣一贯的道德标准,原本不会顶着禁燃倡议去放烟花,更不可能允许张彪在大庭广众下行如此之事,可是这一刻他好像都不在乎了。往事不重来,烟花不重开,冬天太冷,只有唇齿间渡来的这一口气是热的,能令他短暂地忘却今夕何夕。

吻毕,安欣看了一眼表:走吧,该去值班了。

假期很快结束,后半段安欣都想不起来怎么过的,好像除了吃饭、做爱就是看电视、玩游戏,那个魔术他又看了好几遍重播,仍然没看出是怎么变的。期间出门去逛了一次庙会,人多得几乎悬空起来走,他俩逛没逛出什么来,但是抓了两个扒手交给执勤民警,也算有一点收获。

安欣礼节到位,分别给安长林、孟德海打视频拜了年。孟德海那边是孟钰接的,戴了只大草帽,墨镜掉在鼻尖上,说:“老孟游泳去了!”

看来是在海边,阳光明亮得刺眼,安欣光是看就感同身受地觉得热。两人聊了几句,张彪忽然举着个杯子噔噔噔跑过来,递到安欣嘴边:尝尝,奇异果奶昔。

他新买了个榨汁机,正在兴头上,什么都想做一做。安欣配合地喝了一口,转回脸来发现孟钰笑得意味不明:“你在家呢吧,谁啊?”

张彪没注意安欣在视频,但是非常好奇安欣会怎么回答,在后面挤眉弄眼地暗示他承认一下自己的身份。安欣进退两难,决定实话实说:“就,张彪。”

安欣的老同事孟钰都大概认识,听完拖长音“哦”了一声,没发表什么看法,开始和安欣抱怨筹备婚礼有多么麻烦。他们已经定好了个良辰吉日,在四月初。反而是张彪,晚上躺到床上吹他的枕边风:“为什么不告诉她?”

他早就不睡安欣的折叠沙发,登堂入室同塌而眠1。安欣手脚凉,开着空调也吹不暖,张彪因为近似人形火炉得到他的青睐,毛毯似的将安欣裹在怀里。安欣说:“没必要。”

张彪说:“怎么没必要,以后在别人面前我还得装你的同事啊?”

安欣一边在被子和张彪之间蠕动,寻找舒服的位置,一边说:“什么叫装,你穿着警服,本来也是我的同事。”

张彪想了一会儿他的话,越想越不对,硬是把安欣翻过来,强迫他做了一些根本不会发生在同事间的事。安欣开始不太乐意,后来被张彪连蒙带骗也爽到了,懒得再和他计较,于是这个小小的矛盾就揭了过去。

这不是他们生活中的第一个矛盾,同样不是最后一个。那时张彪并不放在心上,都说床头吵架床尾和,他们甚至都没有吵架。抱着一种乐观的心态,他认为他们会共度余生。

这是当然的事,否则安欣还会和谁共度余生呢?

 

安欣最先收到的婚礼邀请来自杨健。他跟禁毒支队去拍执法记录,也是坐杨健的车,收工回来时听他接了个电话,另一边大概是婚庆公司,和他讨论现场要摆什么样的花。安欣心里想,百合。杨健捂着话筒,小声说:“百合,她喜欢百合。别的看颜色选,选好了告诉我。”

挂了电话,安欣说:“办婚礼挺不容易哦。”

杨健附和他:“是呗,一大堆细节要商量,孟钰还出差,现在请柬什么样都还没定呢。”

安欣笑了一下:“定下来得第一个发给我。”

杨健拍他胳膊,很亲切,他有这个魅力,像一群人中的润滑剂,把谁都照顾得通体舒泰:“有没有请柬,第一个都得请你!”怎么说,安欣也算半个孟家人。

不过安欣还是收到了一份请柬,和其他警局同僚一起收到的,上面印着他的大名。张彪自然也有,晚上回家时从外套兜里掏出来,粗心大意的差点没给弄坏:“我说怎么哪儿都没找着!”

他们现在近乎同居,张彪周末总过来住。打开看了看内容,他又感慨:“好快啊,这就结婚了。”

当时安欣没太在意,真正揣着请柬去往酒店的路上他才发觉,好快啊,他们就要结婚了。由于孟德海的身份,酒店并没有选得非常豪华,然而婚礼布置能看出用足了心思。主色调没用大红,用了孟钰喜欢的蓝白色,大屏幕在播放他们的结婚照,海浪沙滩,应该是在三亚拍的,每一张他们都笑得很幸福。

安欣这次是完全的宾客,还好没有任何人邀请他当伴郎,也没有被安排到亲属一桌,普普通通地和张彪他们坐在一起。小五坐他另一边,从糖果盘拿了块德芙给他,安欣咬了一口,甜得后槽牙疼。张彪不爱吃甜食,尤其巧克力,抓了把瓜子边嗑边和小五讨论最近在河里捞上来的无名尸体,聊得热火朝天,并为因故无法参加婚礼的法医同僚感到惋惜。

仪式准时开始,司仪上台,然后是新郎。张彪凑过来跟他讲小话:“杨健快要提正支队了。”

安欣是第一次看杨健穿西装,挺拔、俊朗、意气风发,张彪的小道消息又添上一份事业有成。然而张彪跟着就是一句“不过正支也没多多少钱”,被安欣给了一肘子。

新娘入场时全场都回过头看。孟钰本来就漂亮,今天更是美得光彩照人,主灯打在她的白婚纱上,显得她更明亮、四周更暗,连牵她手的孟德海和等待的杨健都成为一种衬托。音乐适时响起来,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多少爱侣在这乐曲中步入婚姻殿堂,而此刻安欣注视的这个人成为世界中心。在纷纷扬扬的花瓣雨中,旋律不断反复、上升,像无形的牵引,唤起在场所有人对幸福的想象。那种想象蕴含着过去千百年默认的假设:尘世是苦的,唯有升上天国才能获得解脱,凡人追求的幸福正是解脱的复刻。

孟钰终握上杨健的手。接下来是孟德海的一段致辞,很简短,他发表过的讲话够多了,今天不是他的主场。然而小五还是听得泪眼汪汪,一边猛眨眼一边拿走了安欣面前的抽纸。

安欣也有点动容,但远没有要掉眼泪的程度,觉得看着女孩子哭不礼貌,特意向张彪那边转过头,却发现他也在用指尖抹眼角:“……你怎么了?”

张彪才不认账,说:“眼睫毛掉眼睛里了。”

安欣不拆穿他,过了一会儿张彪果然憋不住,凑过来小声道:“你羡慕吗?”

“你羡慕?”

“多好啊,”张彪啧啧地摇头叹气,“我看孟局都要掉眼泪了。”

安欣说,“胡扯。”孟钰既不是远嫁,孟德海也仍然是这个家里最有话语权的人,掉哪门子的眼泪。舞台上已经进行到新人宣誓的环节,司仪感情充沛地朗诵那段永恒的誓词:从今天起,你是否愿意无论贫困或富有,无论祸福、贵贱、疾病或健康,都始终深爱对方,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杨健说:“我愿意。”

——张彪忽然趴到安欣肩膀上,借着背景音乐激昂的掩盖小声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是说,如果可以的话……”

孟钰说:“我愿意。”

——这只是个假设,一句幼稚的情话,他握着安欣的手却不停出汗,好像是真的一样:“安欣,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宣誓完毕的瞬间,舞台两侧升起仙境似的白雾和绚烂的泡泡,气氛太好,宾客们极配合地给予掌声和欢呼。安欣耳朵里听着张彪的话,眼睛看的却是司仪掀开盒盖、请新人交换戒指。杨健似乎很紧张,第一下甚至没戴上,还好不明显,可能全场只有安欣真正注意到了。然后他们接了一个不长不短的、优美的吻,司仪在旁边热烈地撒着大把祝福的台词。

这是个多么幸福的时刻,不仅是新郎新娘,还有他们这些见证了的人。安欣也该觉得幸福,之前他想从张彪这里获得的东西,都已经加倍地实现了:联系、陪伴,彼此深入的亲密,足以融化坚冰的情爱;至少现在,张彪向他许诺这些将永远持续下去,而他只需要说“愿意”。

不必领证办酒,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罢了,安欣可以配合他的,但他竟然说不出口。台上,新娘转过身抛出捧花,接到的是一个安欣不认识的年轻女孩,笑得羞涩又甜蜜。同样的笑容出现在每一个宾客脸上,出现在司仪脸上,出现在新郎和新娘的脸上,安欣在自己的脸上也见到过。太甜蜜了,像那块巧克力,给他瞬息飘飘欲仙的甜美,褪去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隐痛。雾气散去,泡泡破裂,花瓣落在地上。烟花燃尽了,什么也没有改变。

会场安静下来,进入下一环节。张彪握他的手渐渐松开,说:“好吧,就知道——”

安欣在这时候开口了。“不,”他感觉到张彪猛然扭过头来,仍然轻声说了下去,“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愿意。”

张彪笑得有些难看:“……我不过就是想让你骗一骗我。”

安欣垂下眼睛:“我知道。”

停顿了几秒,然后张彪站起身,竭力维持在一个礼貌的速度走了出去。安欣没有阻止他,在几次反复深呼吸后也忽地站起,离开了会场。几乎没有人注意这点小小的骚动,只有舞台上的两人遥遥暼来一眼。

张彪没走远,站在门外的台阶上面无表情地吸烟,余光瞟见安欣,动作轻微一顿。安欣当然不是来修改答案的,像埋怨也像让步,他说:

“你明知这问题没有意义。”

问题没有意义,态度就是意义。张彪老练地呼出烟圈:“如果是李响问你,你也这么回答?”

又是李响,安欣烦躁地撇过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和李响不是那种关系!”

张彪不再开口,低头专心吸那支烟。他不开口,安欣更不会,两人在写着“新郎杨健、新娘孟钰”的拱门下僵持,只听得充气机呜呜的泵响。

终于,张彪吸完最后一口烟,低声说:“那从今天起,我们也不是了。”

会场蓦地爆发出一阵闷雷般的欢呼,填充了中间的片刻寂静。安欣想,如果是李响问,此时此刻的他也不会答应的。幸福是缥缈之物,他知道尘世的苦,他不要幸福。可李响是他的因,他是李响的果,果去质问因,又有什么用?

不过这些他都不可能再和张彪说了。最后一次,他给出了张彪想要的回答:“好。”2


怨憎会

章五

二零一四年。

安欣从“京海市公安局”六个金光大字后面出来,一抬眼就看见杨健的车停在大门口,车窗摇下,摆明在等他。他本想装看不见,奈何杨健响亮地喊了声他的名字,喊得门卫大爷都回过头,便只好走过去,俯下身扶着车顶:“杨副局长,”他半笑不笑地弯起眼睛,“有何公干啊?”

婚后半年杨健提了禁毒大队正支,差不多同一时间孟钰怀孕,后来生下了女儿豆豆。大概因为做了父亲,杨健有意从一线退隐,安欣听他说起过几次,还以为是转到行政或党务,公告出来才知道直接去了电力局。哪怕都是铁饭碗,电力局也是镶金的那个,一时不免有些闲言碎语。这次安欣也不能再替他说话,旁观他一路平步青云,上个月稳稳当当地升了副局。

“别寒碜我了,”杨健摆手让他上车,“哪有公干,我是来当司机的。”

安欣说:“孟钰回来了?”

杨健“嗯”一声,打方向盘倒车。孟钰近几年经常出差,安欣本来也不怎么能见到她,这下见杨健的次数都比见她更多。他们早不和孟德海夫妇一起住,另买了一套房,因为杨健工作应酬多,豆豆都是她姥姥带,在安欣看来和她爹妈都谈不上很亲。不过人家的家事,安欣不好置喙,岔开话题道:

“二月份那个枪击案,你知道吗?”没等杨健回答,他自己接了下去:“你肯定知道,那个受害者叫王力,也是电力局的。”

杨健自如地打灯变道:“知道,好像是技术科的,不是太熟。”

“据说他因为受到惊吓,辞掉工作回老家去了。本来他也有机会升副局的。”

安欣把末句的“也”字咬得很重,让杨健不得不转头看了他一眼:“安警官,这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结了啊,卷宗都封了。”安欣闲聊似的,“看见你又想起来,随便聊两句,想着可能是你的熟人呢。”

杨健摇头:“话都没说过两句。”

安欣说,“哦”,在座椅里换了个姿势:“不过结了也不是不能重新立案。”

杨健八风不动地勾了下嘴角:“虽然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要是需要我,我随叫随到。”

滴水不漏的答复,安欣没再接话,托着腮,垂眼望向窗外。很熟悉的路线,通往孟钰和杨健后来买的那套房子,有时安欣帮忙接送或照管豆豆也会开这条路。几年过去,他身边结婚的结婚、生小孩的生小孩,连张彪都在去年领了证,只有他仍然光棍一条。安欣点开朋友圈中央大红色的的结婚照,女方他不认识,再看张彪,即便被精良地修饰过也见老了。他们好像并不打算办婚礼。

和张彪分手后他没再谈过恋爱。若是碰上长辈介绍相亲他也会去,但结果多半不了了之,甚至有说媒的辗转托了杨健,请他打听身边有没有适合的单身男士。杨健问安欣,我把你的资料发过去行吗?安欣对长辈还多少迎合一下,对他便很直白:算了吧,我没那个想法,别耽误人家。

其时他们正在楼下的小饭馆里喝酒。杨健临时有事,没法接豆豆回家,安欣不得不来履行干舅舅的义务,一并监督豆豆写完作业上床睡觉。临走,杨健回来了,先是挽留他住一晚上(“都这么晚了就别回了”),后来又说一起下楼吃口夜宵。吃着吃着便喝起来,安欣说完“别耽误人家”,举杯啜饮了一口。不是什么好酒,他也不需要。

杨健说,“行,“又说:“其实单着挺好的,真的。”

安欣低头夹菜,从眼皮上缘别有意味地觑他:“哎,什么意思啊你?”

“在你这大舅哥跟前我哪儿敢有什么意思。”杨健笑,掏出烟来点上,很深地吸了一口,“再说我和小钰的事你都知道。”

安欣拿筷子敲了敲碗:“你别瞎说啊!你们两口子的事,我可不知道。”

杨健还想再笑一下,但笑容还没有成型就转瞬即逝,消失在他眉眼间浓郁的阴影中。其实他说得没错,他们俩的事安欣就算了解不到十分,七八分总是有的。安欣以为那不算什么大事,性格上的小摩擦啦,生活中的小细节啦,最多不过孟钰换岗升职、杨健调任电力局这两件,使得他们几乎连周末夫妻都做不太成了。可他们毕竟已经结婚,还有了小孩;在家庭聚餐的时候,他们看起来还是既般配又恩爱的。

想了想,安欣放下酒杯劝他:“结婚了嘛,肯定和谈恋爱不一样。”

杨健垂着头:“我懂。”闷头继续抽那支烟。他抽烟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凶,很难让安欣联想起那个倚在窗边管安欣要孟钰手机号码的年轻人。随即他又想,已经八年过去了,不像也是应该的。这个念头如同一根针,瞬间刺破了他这只单薄的气球,好像立刻就要软绵绵地跌落在小饭馆脏污的地砖上。不是张彪老了,是他们都盛年不再,一地鸡毛。

聊了一会儿,要走了,杨健又提起那门相亲:“真不见见?说对方条件还挺好的。”

安欣摆手,掀起店门口稀里哗啦的塑料珠帘:“不了。”

杨健把钱包揣进怀里,跟着那道身影走入黑夜。夜风中,安欣灰色大衣的下摆鱼尾似的游动,明亮、光滑,穿行在暗潮汹涌的水流间,这么多年都没有一个人能够抓住。孟钰不能,张彪不能,他更不能。杨健走在安欣身后半步,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安欣,”他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安欣听见杨健叫他,半梦半醒间幅度很大地哆嗦了一下。窗外风景太无聊,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现在猛然惊醒,眼前就是杨健近得有点危险的脸。到了,杨健说。

他揉揉眼睛下车,跟着杨健走进电梯间。金属门上映出他们模糊扭曲的身影。安欣没话找话地问:“豆豆在家吗?”

杨健摇头:“在她姥姥家,上周就送过去了。”

叮一声电梯开门,直到升上十九层,一路无话。安欣睡得有点懵,在玄关换完鞋才意识到房间里静得出奇,门口也没有孟钰的行李箱,疑惑地向屋内喊:“孟钰?”

“她明天中午才到。”安欣听见杨健在背后说。他立即意识到不对,却已经来不及,电光火石间被杨健用一只胳膊死死勒住腰,另一只则轻易探进他的衬衫下摆。那臂膀和胸膛像一座火山,沉重地压在他后背上,充满了沸腾的暗示。安欣也近乎沸腾,却是因为怒火:“杨健!松手!……你说了那是唯一一次的!”

自那件事后安欣再也没来过这栋房子,如果今天不是杨健说孟钰要回来,而孟钰回来的晚上孟家总是要进行家庭聚餐,安欣根本不会坐上杨健的车。杨健对他的抗议充耳不闻,将他顶在墙上扯他的纽扣、解他的皮带。他们一个像调情一个像搏斗,在狭小的玄关纠缠成一团,只能听见双方剧烈喘息的声音。最终杨健取得了胜利,因为安欣总不能提着裤子跟他打:“我反悔了,行吗?”

安欣咬牙:“滚!”

杨健无动于衷:“一次和两次有什么区别?”边说边用力揉捏他裸露出来的腿根和小腹,比起爱抚更接近制服。不知是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惹得安欣一阵阵地颤栗,连声音也在打颤:“杨健……杨健!”他慌不择路地试图用语言自卫,”你这样对得起她么!”

安欣要怀柔,抵抗的幅度小了,杨健的动作便也轻下来:“有什么对不起?”他一下一下地亲安欣耳后薄软的皮肤,动作狎昵,声音却冷酷,“反正她从来没爱过我。”

从侧面,杨健看见安欣很痛苦地闭了下眼睛。“你做这些,”安欣停顿的时间有些久,仿佛从肉体和心灵都难以承受一般,“……难道就爱她吗?”

杨健不为所动地将衬衫从安欣肩头剥去,松松在背后打了个结。他可不想做到一半再被安欣给一巴掌。安欣最初挣扎的寸劲过去了,精疲力尽地在他怀中轻微地痉挛。杨健早知道结局会是这样,如同第一次,安欣会愤怒、会反抗,但最终还是会无可奈何地妥协。此刻面对安欣的质问,他甚至沉沉笑了笑:

“和你做,没关系吧。”他将手伸进那处隐秘之地,听到安欣濒死般呻吟了一声。“——我们可是一家人啊!”

 

杨健其实已经不记得自己允诺过“唯一一次”了。那次他喝得太醉,细节都记不清,只记得捅到一半时稍微清醒过来,看见安欣歪到一边、神情空茫的脸,眼角还有未干的细细泪痕。杨健的左颊火辣辣地烧痛,令他回忆起他刚才把安欣压在身下时后者挥上来那一巴掌。安欣眼睛瞪得很大,还说——说了点什么来着?

哦,他说,“你这是强奸”。

杨健回答了他吗?好像没有,因为他并不在乎,也不打算否认。强奸又如何,安欣会去告发他吗,让他身败名裂,连同孟钰的丈夫和孟德海的女婿都沦为一个强奸犯?他知道安欣不会,所以动作简直称得上肆无忌惮,眨眼间就用皮带牢牢捆紧了安欣的手腕。但安欣反抗得太剧烈,让杨健有点不耐烦,摸出手机轻蔑地甩在床上:

“你要怎么样?”他垂下眼看着凌乱的安欣,后者的衣服还穿在身上,只是下摆和裤子被扯开了,露出一片苍白的皮肉。“我替你给孟钰拨个电话?”

安欣颤抖着嘴唇,仔细看他全身都在细微地抖:“放开我……让我走……!”

杨健的答复是压着他两条腿把安欣的裤子脱了。瞬间,安欣感觉下身凉嗖嗖的,杨健贴上来的手指和掌心滚烫得几乎要将他灼伤。那陌生的温度中有种让他恐惧的东西,让他想起久违的性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安欣已经很久没和人上过床,只会像喝完水上厕所一样应付式地打飞机,当下发生的这些对他来说太突然、太猛烈,混合着急怒将他冲击得头晕目眩。

几小时前他接到孟钰的电话,说打不到车,能不能送她去机场,她今晚的航班。安欣当然义不容辞地去了,问她杨健呢?孟钰轻飘飘地说,本来杨健答应来送,结果半天等不到,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八成又在哪个局上应酬。

安欣有点不高兴:这你也惯着他?

孟钰淡淡地转开目光:我们本来也和分居差不多的。

安欣没再说话,送完她,又替她将两份带错的文件拿回家里,正碰上杨健醉得烂泥一样从洗手间出来。他们吵了两句,被杨健抱住的时候他还以为杨健只是单纯地要打架,直到那人下流地抚摸他的腰臀。安欣气得冒烟:你看清我是谁!

杨健抬起脸,瞳仁黑沉沉地没有一点光,但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安欣。

那之后就是深渊。他下意识的反抗终止于杨健拿出手机,问他要不要打给孟钰。那一刻安欣发觉自己身处无解的困境,一件一旦揭发便同时指涉所有人的丑闻,而如果他忍受,就会变为仅仅存在于今晚的秘密。领悟到这一点后他骤然失去力气,如冰化成水,沉默地任凭杨健的东西长驱直入。

又不是没做过,安欣把脸埋在枕头里想。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但这件事持续的时间显然比被狗咬一口长得多,大概因为喝了酒,杨健总是不软,翻来覆去将他弄得很痛。安欣无端从他的粗鲁中感觉到杨健有点恨他。这是当然的,他当然恨他,否则为什么要强奸他?

直到杨健终于结束,随着活塞运动的停止,房间内似乎气温骤降,弥漫的情色气息也即刻索然无味起来。这种变化令杨健清醒了些,也意识到自己并不能在做完这一切后简单粗暴地和安欣一刀两断,毫无用处地补救了一句:“……抱歉。”

安欣哑着嗓子,精疲力尽地蜷成一团,用后背对着他:“疯子。”

杨健有点不服:“你不是也射了?”

安欣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杨健下了床,这是客卧,乱得已经睡不下两个人,他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和安欣同床共枕。他体贴地关灯离开,没有说别的话,知道安欣必定会替他保密,因为他已然是他的同谋。

杨健并不知道安欣心里是那样想他的,如果知道,他会否认。他不恨安欣,相反还有点喜欢,哪怕在安欣是孟钰男朋友的时候。何况后来孟钰嫁的是他,也不是安欣。那时候他多爱她呀,他们的婚礼是杨健生来最幸福的时刻,简直冲昏了他的头脑。直到安欣离席,而孟钰久久望着那个背影,杨健才知道现场感到极致幸福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那几秒的注视未必是爱,却是一根刺,细小的伤口在生活的磋磨之下不断溃烂。有了女儿之后杨健想过他们是否能借此重新开始,却听到孟钰在电话里问有没有借调北京名额的机会。他们大吵一架,彼此都觉得做出了残忍的牺牲,对方却不能理解。或许确实没有人做错,只是他们想要的终究不是同一种生活。

最后是杨健先说,我们离婚吧。他以为孟钰会同意,如果留在自己身边令她那么折磨。但孟钰却忽然冷静下来,拒绝了他。双方重新坐下,像两个理智过剩而感情不足的成年人,协商出一个折中的结果,勉强延续了这段婚姻。

杨健的家庭一塌糊涂,事业却也不甚明朗。他倒是有前途,可这前途也有代价,今晚他和姓高的同坐一席,给那人斟酒时被搂过肩膀,告诉他副局长的事已经安排妥当。杨健笑得熟练,胃的深处却感到一丝恶心,阴魂不散地缠绕着他。他回到家,发现桌椅板凳都是冷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孟钰今晚出差,现在大概已经起飞了。

安欣就是这时候出现的。酒精烧得杨健浑身燥热,被原始冲动支配着想要宣泄,只觉得这个人怎么那么不食人间烟火,永远都是一副无可指摘的样子,自己却陷在泥淖中动弹不得。这么想,杨健确实有点恨他,可他想起那个夜晚,微风送来安欣身上的干净气息,又觉得自己仍然是有点喜欢他的。

那天他怀着诡秘的心思,问安欣是不是不喜欢女人。坦荡的安欣,没有秘密的安欣,很长很长地看了他一眼,说:对。3

当时杨健什么都没说。现在,他不能什么都不做了。

 

杨健从安欣体内拔出来,他没戴套,安欣也默许了,此刻一眼都没有看他,一瘸一拐地爬起来进了洗手间,关门声响得像在甩杨健耳光。片刻后,传来淋浴的水声。

安欣站在水中,仿佛站在雨里。满脸的水痕,没有一滴是眼泪,他已经不想哭了,只觉得荒谬和漠然。杨健说得对,一次和两次并没有区别,他的肉体对快感如此忠诚,简直令他怀疑这场性交中还剩多少胁迫的成分。不,他不是不能顺从,事实上安欣恐惧的并非失去清白或贞洁,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分文不值。问题在于,和他发生关系的人是杨健。

安欣不敢再往下想了。洗手间的墙上还挂着孟钰天蓝色的毛巾,架子上摆着她常用的护肤品,是安欣曾送给过她的品牌。杯子里甚至插着豆豆的儿童牙膏。在这个空间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以怎样畸形的姿嵌入了他们千疮百孔的家庭。水珠从他发顶向下,流过脖颈、胸膛,流过尚未合拢的入口和男人的吻痕,从清澈变得浑浊,粘稠地堆积在脚背。

一次和两次的区别在于,一次他可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现在却再也无法维持那种假象。水已经脏了。

安欣擦干自己,穿上衣服。头发还湿着,他没管,急匆匆地跑到门口穿鞋,仿佛今天是世界末日一般。身后杨健的脚步声如末日的倒计时,咔嗒咔嗒,离他越来越近。安欣加快了动作,他不想听杨健说任何话,包括“再见”,虽然他知道他们一定会再见的。

杨健却说了一件完全无关的事。“我知道你不一定是那个意思。但是,王力的案子……”他迟疑了一下,“最好还是别追了。”

倒计时戛然而止,安欣骤然抬头。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他一直猜测的、杨健一直遮掩的东西,但他没想到杨健会在此刻抛出来,仿佛要为今晚补偿,或是交换。刹那间,他心头涌上一万个想要问杨健的问题——是谁告诉他这个消息,他和高家究竟有多少联络,孟德海蹚的水有多深,以及——什么时候他变得那样恨他?

然而安欣一个也没有问。电梯下降的时候,他和门上反射的自己对视,发现此刻如鲠在喉的感觉似曾相识,很像他目送李响搀扶赵立冬时喉间涌上的气味。原来最后一个问题等在这里,他没能对李响问出来的,最终兜兜转转降临在杨健身上:

——你们为什么都会变成这样?


章六

第二天是周六,安欣接到孟钰电话,刚下飞机,风尘仆仆的语气,向他抱怨北方的雾霾和沙尘,又叫他去孟德海那一起吃饭。背景中能隐约听见杨健的声音,让孟钰把行李箱递给他,看来这次他没有忘记去做孟钰的司机。

安欣躺在床上出神,差点忘记回复孟钰。安欣?那头喊他,你今天有空没有?

他这才慢吞吞说,今天去不了了。大概是他声音太萎靡,孟钰追问了一句:怎么了,不是生病了吧?

安欣全身浸在昨晚遗留的隐隐酸痛中,感觉还不如生病。手机捂在耳旁,电子器件的温度烫得他好像被孟钰隔空打了一拳,含糊道:没有……单位有点事,你们吃。代我问孟叔、崔姨好。

他果真没去,一段时间内也没再见过杨健。不像都在公安时有工作交集,最不济上楼下楼还能碰到面,现在安欣只要有心躲避,几乎可以同杨健做完全的陌生人。那两个夜晚的荒唐也被时间逐渐冲刷,或者说被安欣故意掩盖。唯一想起杨健的一次,是陆寒又带着二·二八案的卷宗来找他,坚持要追查王力这条前途不明的线索。

安欣已经很久不在明面上过问刑侦的案子,一是要维护明哲保身、偃旗息鼓的形象,二是张彪仍是刑侦在任的支队长,虽然他们不至于一刀两断到话也不说,但还是默契地保持着泾渭分明,尤其在张彪结婚以后。原来和安欣最热络的张彪一旦疏远,其他人多多少少便没那么亲近,除了他那一根筋的徒弟陆寒。

晚上九点多,宣传科只剩安欣和陆寒两个,连大灯都没有开,桌上一小团台灯的黄光。陆寒将他整理的资料和照片摆上桌面,口若悬河地讲了许久,中心思想就一个:嫌疑人已经板上钉钉,一旦他此行能掌握关键证据,必然将其拿下!安欣出一只耳朵听着,仿佛配合演出的观众,偶尔不置可否地“嗯嗯”两声。

陆寒把自己讲得热血沸腾,末了突然沮丧地垂下头:“但是,张队不让我去……”他说了张彪给出的原因,合理合规,但安欣早年做过许多不那么合理合规的事,因此知道这不过是在表明张彪的态度罢了。那时候安欣笃信真相是最重要的,为此牺牲什么也在所不惜;而后现实却告诉他,他们牺牲了那么多,却不意味着一定能换来真相。

他就在这一刻想起了杨健,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好还是别追了”。模棱两可的一句话,成为他们两人中间悬而未决的一个谜团。安欣痛恨自己想起杨健,这说明他确实将这句话听进去,也信了。安欣和他们周旋得太久,有时竟然真的理解了他们。

也是在这一刻,安欣意识到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与杨健全然剥离。他们的人生轨迹交错太多,已然织成坚实的密网,将他兜头困在中心。他在重重包围中抬起头,看见陆寒殷切地望着他:“师父,你会支持我的吧!”

安欣无法说出“不”。他的选择是在事后打电话给张彪,告诉他陆寒仍然有独自追查的打算,横竖正牌的刑侦队长是他。张彪先是“啧”一声:这小子,我就知道。顿了半秒又说,你打给我是什么意思?

安欣握着听筒,反复按动手里的圆珠笔:你的人你自己管好了。

张彪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赞同他。

安欣心烦意乱地将笔丢到桌上。他会的,如果不是因为那句莫须有的暗示。他只是不想陆寒成为下一个李响、下一个谭思言,二·二八案固然重磅,但他缺的已经不是证据,是机会。那么多封举报信接连石沉大海,安欣已经不再对这条途径抱有希望。他只能等,据说再过几个月,省里会有调查组下来。在那之前他不愿听到任何坏消息。

四月,他过生日,孟钰按惯例请他吃饭。往年杨健总是陪同,今年却没露面。“一天天忙得好像地球没他就不转了一样,”孟钰拿出个盒子来,“说是送你的。”

“啊……?”杨健没来让安欣松弛了些,那盒子却又倏地绷紧了他的神经。“不用了吧。”

孟钰翻菜单,很不放在心上地:“你拿着呗,应该就是个小玩意儿。”

安欣打开,是个黑色的钱包,没有明显的品牌标志,只觉得不会很便宜,但他也看不出多贵。孟钰按他们两个习惯的口味点了菜,席间聊到工作,再过两周她又要出差。安欣心不在焉地喝着汤:“你老是不在家,对杨健这么放心?”

孟钰一个搞新闻的,何其敏锐,立刻抬眼看向他:“怎么,你有敌情呀?”

安欣差点呛到,捂嘴咳了两声,咳得眼泪都要下来,狼狈地用餐巾纸擦嘴:“不、不是……我就随便说说。”

孟钰给他倒了杯水:“有我也不在乎,只要他别搞到孟德海眼前去。”

她的语气、神情全都很轻松,听起来仿佛没在开玩笑,就是这个意思。安欣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时间在孟钰身上并非不留痕迹,但与磋磨不同,更像一种深沉的染色,让她愈加浓艳慑人。“你不是知道吗?”她眨眼,朱红的嘴唇柔软地张合,“我们差点就要离婚了。”

杨健那天对安欣说“她从来没爱过我”,安欣本来是不信的。然而这一瞬间,他觉得这句话中至少存有真实的成分。大概安欣表现得太震惊,孟钰被他逗笑:“干嘛呀,这副表情。”

安欣不明白:“你们什么时候到了这种……这种地步?”

孟钰沉默了一会儿。垂吊的水晶灯在杯盘边沿闪烁耀眼的冷光,同样的光芒也在她眼里跳跃。“我也不知道。”她说。

那天晚上回家后,安欣收到了这段时间来杨健第一次的主动联系,一条微信,简短的四个字:生日快乐。他看了一眼便退出去,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发呆,脑海里一会儿是陆寒问“你会支持我吗”,一会儿是张彪说“我还以为你会赞同他”,一会儿是孟钰精雕细琢的、沉默的脸,最后总回到杨健那句百转千回的暗示。

他把礼物拿回了家,这时重新打开。钱包款式很简洁,与价格、品牌相关的标签都被精心除去,唯有夹层中严密地嵌着一张白金色的卡片。安欣取出来,是一张星级酒店的房卡。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杨健竟然放肆到让孟钰转交这样的东西。紧接着便觉得荒唐:他凭什么以为自己会去?安欣甚至懒得骂他,扬手把卡片丢进垃圾桶。钱包他也不想要,但总归是做不出扔掉礼物这样驳人脸面的行为,何况又过了孟钰的眼,最终放回了抽屉。

半夜,安欣出来上厕所,路过垃圾桶时犹豫了一下,又把那张房卡捡了出来——多少是个物证。何况房卡也未必一定代表那档子事。踌躇了两天,安欣终于还是忍不住给杨健打了电话;那张卡是明晃晃的饵,也是线索,他到底做了这么多年警察,没办法视而不见。

杨健接了电话,还要装傻:“安欣,好久没联系我了啊。”

安欣不搭理他:“你为什么送那东西给我?”

“哦,我就是觉得你的钱包用了挺久,正好换一个。知道你不喜欢高调,我特地——”

“别拐弯抹角的,”安欣打断他,“我说那张卡。”

“那张卡,”杨健故意拉长了停顿,好似故意吊他胃口一般,“也是礼物啊。”

安欣沉默下来。“……里面有什么?”

杨健的声音放低,像是怕被旁人听见,沉沉地贴着他的耳朵:“你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么?”他语调里有种佯装的单纯,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安欣,你会来吗?”

明知是激将,安欣仍然去了。酒店离市公安局不远,近几年才盖起来,外表看上去并不怎么高调,进去才发现奢华都在里面。安欣扫了眼前台接待的胸牌,酒店名称上方赫然印着强盛的徽标。

他来前并未通知杨健,也觉得杨健必然不会时时刻刻在房间里等他,门把弹开的一刻却还是有些紧张。房间朝南,拉着纱帘,周末下午,一室尽是影影绰绰的阳光,安静得落针可闻。床铺桌椅都很齐整,不像有人在住,粗一看,只是个精致些的普通标间。

安欣小心地检查了一圈,最后走到窗边,拨开纱帘向外瞧。这间房位置、视野都极佳,能将公安局大门看得一清二楚,又是俯瞰视角,安欣做过许多跟踪监视的任务,立刻就明白是用来做什么的。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窗台上放着枚小巧的望远镜,他拿起来看了看,倒只是个粗制滥造的玩具,但其含义已经昭然若揭了。

安欣再次拨通了那个号码。“杨健,”他盯着京海公安闪闪发光的金字,“你也开始用这种手段了?”

那头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好像杨健正从哪里走出来:“什么手段?安警官怕是有些误会……”

“误会?”日光和煦,安欣却觉得冷,“卡是你给我的,这叫误会?”

杨健仿佛听不出他在质问:“可不是嘛,我送你房卡,当然是为了——”他吞下那个词,暧昧地低笑一声,“——谁知道你自己先去了呢?”

对安欣来说,这句挑逗露骨得近乎羞辱,然而他并未被触怒,相反更清晰地感到杨健在用轻佻回避着。安欣叹了口气:“杨健,你这样有意思吗?”

两边一时安静下来,隔着听筒里细小的电流无声博弈。安欣从未觉得手里握着的金属方块那么重,几乎就要从掌心坠落:“我们之间的事,过去种种,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他轻声道,好像累极了一样,“离他们远点,收手吧。”

杨健许久没有回答,直到安欣几乎以为电话已经挂断的时候,那边才出了声。“安科长这话,我听不懂。”

安欣闭上眼。他本来也没抱多少希望,只是戳破这一刻仍然心里一沉。杨健缓慢地说了下去:

“还有,我们之间的事,怎么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伴随着听筒中的话音,身后的门滴一声弹开,随后被轻轻合上。安欣仍立在窗边,不用去看便知道来人是谁,疲倦得不想回头,只是终于垂下了举着手机的胳膊。

“你会把孟钰也毁了。”他喃喃道。

杨健嗤笑:“先操心你自己吧。”

安欣垂着头,感觉到杨健的双臂自两侧拥上来:“在这里监视的人是谁?”

“什么监视?我只是觉得这个房间风景很好,可能之前的房客拿它做过别的用途,那我就不知道了。”杨健一边说,一边将脸埋在安欣颈窝里,那处被晒得温暖又柔软,有安欣干净的味道。“我对你多好呀,还特地来提醒你这件事。你不该报答我吗?”

杨健的动作一反常态地绅士,只是抱着他,抱得很用力,安欣觉得骨头都在疼。“杨健,别说得这么事不关己。”安欣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声音轻飘飘地传过来,“你真以为你能永远安全?”

杨健不答,就着这个姿势探过身,亲吻安欣的侧脸。“今天别闹了,好吗?我会温柔点的。”

安欣紧咬着嘴唇,他骂过、打过、逃避过,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可他们现在仍然拥在一处,简直让他不知道怎么办。他甚至不能让杨健去找别人,那简直等同于教唆杨健出轨,安欣断然说不出这种话。然而他缄口不言的后果却也同样,甚至更糟。他只能僵硬地像木偶一样被杨健摆弄着褪下裤子,推倒在单人沙发上。与之前两次不同的是,杨健没有急着进入他,相反在他面前单膝跪下,让安欣一条腿搭上他肩膀。

“如果你真的不想,就推开我。”杨健说完,俯身将他含了进去。

安欣搭在一旁的手霎时攥紧,仅凭他的反应,竟然很难辨认是出于快乐还是痛苦。然而直到最后一刻,哪怕近在咫尺,安欣也没有推开他。

他们在浴室里又做了一次,或许因为有水声,安欣难得出了点声音,被热气蒸得极缱绻,神色有些茫然地依偎在杨健身上。杨健感觉到久违的、巨大的满足感,不仅有雄性刚完成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交的餍足,更在于安欣终于和他共享了这份隐秘的罪恶。现在见不得光的不止他杨健,安欣也和他一样了。

安欣擦干身体,站在地毯上穿衬衣。天还没有黑,逆着光,杨健能看见薄透的衬衣下消瘦的阴影。安欣的银发在夕照下几乎有种金光。杨健看得入了神,不小心就说了真心话:“安欣,别等了。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好么?”

安欣低头系纽扣:“我过的就是正常人的生活。”

杨健坐在床上,歪着头:“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也叫正常人的生活?”

安欣动作一顿。“你怕了?”他是勾践,杨健算不上阖闾,也相差仿佛。

杨健哂笑,“我怕?”他话中有不自觉的张狂,“我怕你就这么等到死!”

安欣慢吞吞地将衬衫穿好,整了整衣领,又披上大衣:“那就不劳您费心了。”


章七

经过这一次,他们的关系仿佛又回到原先,安欣不再躲着杨健,杨健也重新戴上亲切的面皮,一时维持住了客气和睦的表象。他毕竟不能次次都对安欣霸王硬上弓,温柔了一回,发现安欣虽不迎合,至少没那么抗拒,便及时调整了策略——他哪知道安欣是已经对他心如死灰了。

安欣垂着眼,看杨健给自己戴安全套。杨健原本不想用的,安欣平静地说,你不戴就滚。他脸色僵了一瞬,又想起他们现在是平和的炮友,不能再用强,便笑起来:好吧。

就在那个瞬间,安欣盯着他的脸,意识到他被过去的杨健骗了。孟钰、孟德海和崔姨,所有人都被杨健骗了,以为他聪明、正直,只是较旁人多一些野心;但事实上,那些翻腾的欲望才是杨健,其余都是用来服务他野心的伪装。每次同他上床,安欣都觉得自己在割肉饲虎,割得多了,好像不再有痛觉,疑惑杨健为什么也不腻。某次他终于忍不住,问杨健:

“你不会烦吗?”

杨健扶着他膝弯往里进,反问他:“什么?”

安欣顿了一下,再开口,声音挤得有点艰难:“……这种事,有必要做这么多回么。”

杨健没有立刻回答,缓慢而专心地顶到底,两人同时喟叹一声。杨健观察他难以掩饰的明显反应,狡黠地一挑眉:“没必要么?”

安欣深呼吸几次,杨健开始动了,他反手抵着床头防止撞上去:“我以为,”他断断续续地向外吐字,“你讨厌我,所以才……”

他似乎忍得辛苦,抿着唇闭口不言了。杨健觉得他这副模样很好玩,诱哄他继续往下说:“我要是讨厌你,为什么要和你做爱?”

安欣张了张口,除了呻吟已经说不出别的,没一会儿就被杨健弄得湿漉漉汗津津,到了要释放的关头,又让人抱起来换了姿势跪坐,吃得深了,似一对亲密爱侣般脱力跌进杨健怀里。杨健想起他刚才的话,好笑道:“一直要跟我划清界限的似乎是你吧,到底是谁讨厌谁?”

安欣伏在他胸前急喘,气息温热,语调却平平:“你要是不讨厌我,”他仰起脸,眼神清亮,分明一丝情欲也无,“为什么要和我做爱呢?”

杨健低头望着安欣,发现他回答不出来。做爱做爱,仿佛做了就会有爱一样,可是他们之间显然不存在这种东西。而如果是为了性欲,他大可不必坚持如此畸形的专一。在这件事上,替他决定的与其说是他的理智,不如说是直觉,杨健环住安欣的腰,细瘦坚韧如苇杆的一把,低声道:

“因为我想。”

安欣枕着杨健的肩膀,无声地冷笑。想就要得到,乃至于不择手段,确实是杨健的信条。他早该知道,他和杨健是不能彼此理解、也不能互相改变的两种人,此刻他们亲昵地交颈,并非安欣被驯化,而是他选择了忍受。从零六年以后,忍受就成为他习以为常的一件事,现在多一个杨健,快乐和痛苦,他也并不觉得如何,只觉得时间之水浩浩汤汤,过去太远,等待又永无尽头,每一天都那么、那么长。

调查组进驻京海的公文终于正式下发。百姓的日子毫无变化,京海上方的风雨却随即搅弄起来。妖魔鬼怪要借这柄尚方宝剑斗法,安欣一个小喽啰没有通天之力,背着双肩包在招待所门口默默转悠了三天。期间熟悉的车牌来来去去,也有一些陌生的,但总体来说热闹非凡。他看在眼里,心底总有一丝犹疑:光明正大到了招摇的地步,还有什么好查呢?

可他不能就这么掉头离开,这几乎是他现下唯一的机会。深夜,安欣在台灯下将复印件封进文件袋,那是他挑选出来的证据。不是全部,甚至不是最核心的那些,第一次碰面,安欣不敢把手里的牌全都打出去。

手机放在一边,安静地黑着屏。杨健因身居高位,近来为这件大事忙得连轴运转,没时间来找他。安欣想,不知道杨健得知派驻调查组的消息时是什么心情。他会感到忌惮吗?除开他们潦草的初见,杨健后来的事业人生都太顺利,安欣竟然想不起他忌惮什么的样子。或许曾经对孟德海有过,那也是曾经。

手机下面压着一枚信封,里面是李响的遗书。安欣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最后才拿起它,手指轻轻捻了一下,感受里面几张信纸的厚度,好像凭借这一点接触就能获得无穷的信心。

“祝我们好运吧。”他轻声说。

然而这次,好运似乎仍然没有眷顾他们。调查组的人亲切地接待了他。安科长,你好。白瓷杯里沏满碧绿的茶水,袅袅地冒着热气,他准备好的文件袋斜放在桌上。我们会充分考虑的,感谢你对调查组工作的支持。握手,告别。之后,全无回音。

安欣那段时间经常做梦,有时梦见调查组来找他,请他全权协助调查;有时梦见李响哀戚地、远远地望着他。他依旧每年去扫墓,墓园层层叠叠的长阶,年轻时能撑着一口怒气直跑到尽头,现在只能扶着膝盖慢慢地走。安欣远眺墓园背后苍翠的松柏和群山,心里偶尔会忽地一动,想:我的时间不多了。

不多了,可还是要等,安欣已经过了愤怒的时候。他还是每天在招待所附近的茶摊坐着,有一回碰见京海电视台的人,长枪短炮中间夹着个孟钰。他知道孟钰在工作,隔得远,也没寒暄,摆了摆手算是打招呼。孟钰捧着台本夹着话筒,对他点了下头。

收工后孟钰没和大部队一起回去,溜达到茶摊,果然安欣还在,不知从哪找了份报纸在读。看见她来,安欣啪地把报纸一合。

“看什么呢?”孟钰问。

安欣哂笑:“官话文章。”说完抬手要给孟钰倒茶,一摸茶壶却已经冷了,扭身去喊服务员。孟钰将报纸拿来,头版头条赫然是调查组的新闻,快速扫了两眼内容,果然是些花团锦簇。她心下了然,道:“不用,我不喝,一会儿就走了。你呢,就一直在这坐着?”

安欣点点报纸,语气很是无奈:“都这样了,坐着有什么用?不坐了,我也走。”

孟钰打车回电视台,安欣坐公交回局里,两人并肩行了一小段路。暖风融融,柳枝依依,一时令安欣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好像下一秒孟钰就要探过头来问他,你要不要和我回北京?

安欣推开过孟钰许多次,每次他都以为自己在保护他,包括没有同她结婚。现在他才知道,这并不是保护,他只是推开了她,越来越远,目送她进入另一种生活,直到他自己也被杨健裹挟进去。

他不认为孟钰对杨健明里暗里攫取的名利一无所知。她只是由于种种原因装作不知,如同安欣也对她闭口不谈。他不能对孟钰说,我怀疑你的丈夫杨健有作风问题——就像他不能对孟钰说,杨健强奸了我,然后我们上床了。以孟钰的聪明,不难猜测安欣已经洞悉这一切,但她面对着和安欣一样的困境:不能声明杨健的清白或者不清白,因为她一旦开口,便会将此事完全摊开在青天白日下,继而打破他们之间微妙脆弱的平衡。他们只能寒暄,不咸不淡地聊一些小孩、工作和天气。一直到告别,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起与调查组有关的任何事。

安欣忽然发觉,和杨健的肉体关系并不是他对孟钰愧疚的起点。当他了解孟家身陷其中的可能性、且不打算包庇的时候,安欣就已经背叛她了。床事仅仅是身体软弱的背离,但是将她看作林立罪恶中的一个,便意味着他们不会再通往什么好结局:安欣只能绝望终老,否则他期待的正义必然以她的分崩离析作为前提。

调查组走时和来时一样高调,安欣甚至没有列旁听席的资格,准时下班去买了几把青菜回家煮面。以至于后来种种结果,他都是通过电视、新闻、二手消息知道的,总的来说雷声大雨点小,京海市再次多云转晴。

他谈不上愤怒,只觉得失望,被这八年反复发生的类似结果冲得很淡,除了深夜无人知晓的一颗眼泪再没波澜。生活回归原样,杨健好像也将他忘了,似乎有要让这段畸形关系就此结束的意思。

安欣觉得这样也好,真又见到杨健的时候才知道这些推测纯属他一厢情愿。忘了是谁组的局,他平时多半是不去的,这次却忽然想喝一点酒,可有可无地跟了来。没人劝,他自己闷着头喝,喝得头晕耳热,直感觉悲从中来。原来他没有自以为的那样豁达,也会干借酒浇愁这样的傻事。意识到这点,安欣跌跌撞撞地离了桌,扑进洗手间掬了几把冷水,想让自己清醒清醒。

清水冰凉,和热酒一冲,刺得他猛一激灵。安欣趴在池边,闭着眼又往脸上捧了几汪水,感觉稍好一些,湿淋淋地抬起头抹了把眼睛,伸手去够旁边的抽纸。水汽弥漫的视野里,安欣于镜中照出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抱着胳膊杵在身后,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是杨健。安欣没有回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垂下眼,慢慢把脸擦干。杨健也不说话,沉默着,一墙之隔的包间里,蓦然爆发出一片意义不明的嘈杂欢呼声。

安欣将纸团丢进垃圾桶。他要出去,杨健挡住了半个门,他只能客气地说:“借过。”

杨健闻言动了一下,却没有让开,反而离他更近,低头盯他的眼睛:“哭了?”

他们再亲密的事都做过许多回,唯独没这么呼吸纠缠过,密切得简直像一个吻。安欣想躲,向后退了半步:“没有。让我出去。”

杨健原本面无表情地沉着脸,这时忽然一笑:“别走了吧,”他的笑容和温柔毫无关系,反而有种狠辣,“我可是很想你。”

安欣皱着眉毛,无奈地叹气:“你要干什么?”

杨健很不礼貌地拽他的衬衫,让安欣的下半身紧紧贴上他的,另一只手反锁了洗手间大门:

“安科长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说。

安欣尝试过和他讲道理,比如这是在外面,他还有个饭局,杨健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有约在身,没必要非得是此时此地,容易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杨健一概没听,在即将吻上他的时候偏过头,嘴唇蹭过安欣柔软的脸。他大概也喝了酒,安欣自己身上都是酒气,闻不出来,只能从杨健熟悉的力道中做出推测。

杨健许久没这么粗鲁,手隔着衬衫将安欣掐得很痛,反复蹂躏他的胸口。安欣不耐烦,低声训斥他:有完没完?杨健竟听了他的,停下动作,安欣赶紧整理自己的衬衫。那头则滋啦一声,是杨健拉开了裤子拉链。

你跪下,他说。安欣带着薄怒瞪了他一眼,杨健知道安欣会不高兴,可他是故意的,故意这样说。然后他放软语气道,帮帮我,半硬的下身硌着安欣的大腿。

安欣想快点结束,伸手去摸,中途却被杨健攥住了。我想你用嘴。

他从来没这么要求过。安欣醉醺醺的大脑迟钝地运转,觉得今天的杨健很奇怪,他自己也很奇怪,仿佛有什么事像一团墨、一点血似的滴进他们中间,平静水域中的乱流即刻便被勾勒出来。杨健在摸他鬓边的头发,目光里有情欲,但更深的地方潜藏着冷冷的审视,电一样鞭笞他的神经。瞬间,安欣明白了一切。

“——那封信,你知道了,是不是?”

那封递给调查组的举报信。他说话时气流几乎直接呼在杨健唇上,后者却没有回答,按着安欣肩膀让他跪下去,两手拢着那丛银发。安欣从来没做过这个,和张彪的时候没有,之前和杨健也没有,杨健后来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卡着他的下巴。因此他更谈不上什么技巧,但对杨健来说,在安欣嘴里勃起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技巧并不重要。

他无意让安欣吃他的东西,只是安欣没反应过来,囫囵吞了大半,匆匆爬起来漱口。这下他眼睛更红了,配上脸颊那种呼吸不畅造成的浅粉更像是哭过,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肩膀。杨健收拾完自己,衣冠整齐地站在后面,用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盯着安欣。他没有回答,但是他的态度和举止已经替他回答过了:是的,那封信,他知道了。

“那里面也写了我吗?”他说。

安欣早就猜到这个结果,并不觉得多震动。吐掉最后一口水,他缓缓挺起腰站直,对镜中的杨健轻巧地回击:“高启强没给你看么?”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将话讲得这样明白。天花板悬吊的灯光在镜面和瓷砖上四面八方地反射,照得这处空间光明绚烂,没有一丝阴影。杨健望着安欣单薄的背,细长而光滑的后颈,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颤。“我警告过你了,”他说,“你为什么还要去?!”

安欣的眼神简直称得上冷淡:“我也警告过你,你为什么还要做?”

又来了,他们的博弈,床上和床下,不断试探、躲避、厮杀与伪装,一种别样的双人舞。“安欣,我没办法!”杨健抓住安欣的衣领,一把就将他甩了过来,面对面地低吼,“你多清高啊,我不像你,一辈子就安心做一个宣传科长!”

这是安欣早就知道的事,却不是他们走到今天的全部原因。安欣握住他的手,一根根掰开杨健的手指:“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瞬间我觉得你像李响,都是长久地注视深渊、被深渊同化过的人……”他声音并不大,说到这里,轻微地摇了摇头,“现在我觉得我想错了。”

他抬起眼,十分遗憾地:“你和他一点都不像,因为你一点都不后悔。”

杨健的第一反应是,李响?他们说的这些和李响有什么关系?紧接着他感到荒谬,杨健自然明白安欣有许多理由要伸张正义,但是,“他死了八年了!”杨健几乎失控,想笑,也想发怒,“你要守他多久,你是不是想死在他身上?!”

安欣已经背过身去拧门锁,此时竟停顿了一下,侧过头认真回答道:“大概吧。——百年之后在地下遇着了,我得有脸见他。”

“哪怕失去一切?”

安欣的样子有些困惑,仿佛没想到杨健会问出这个问题。“我已经失去一切了,”他说话的语气是与内容不相符的平静,“有一些不还是你夺走的吗?”

杨健被他问住,愣了片刻,试图做出些辩解。他最初并不是想从安欣这夺走什么,他只是想留下,却留不住,最后变成面目全非的掠夺,就像他也并非一脚就踩进深渊中去的。然而在他说出来之前,安欣的身影已经在门后消失,继而也近乎消失在他的生活。

他们的肉体关系自此终止,但杨健一直记得这次谈话。七年后他们地位倒转,杨健成为那个失去一切、佝偻地窝在审讯椅上的人,连带曾经呼风唤雨的那些纷纷落马。他忍不住要问另一端的安欣:“将一切都拿回来的感觉怎么样?”

他认为安欣该高兴的,那人却不笑,很长很长地叹一口气:“拿回什么了?”他说,“除了一点早该沉冤昭雪的真相,什么都没有。”

照灯照得杨健眼前一白,视野里全是斑斓的雪花点,许久才现出安欣的轮廓,再缓慢地浮现出细节,像一张陈旧的相片。杨健忽然意识到,安欣的对手、敌人,曾经的伙伴、过去的亲朋,都被这场漫长的狂风吹得四散,从今往后,安欣是真的孑然一身了。

原来不止反派的结局不堪入目,连英雄的终场也一地鸡毛,故事写到最后总没有高潮好看。杨健恍惚地望着安欣站起身,像一株生长的草,拔节的竹,孤零零地屹立起来。

“就到这里吧,”安欣向他微微一点头,“再见。”

安欣走出门去。还有许多会议和报告、荣誉和表彰等着他,市里的报社要写专栏,省电视台约了做采访,然而安欣将这一切都忘记了。杨健问他感觉怎么样,事实是他感觉了太久,这一刻只感到解脱。

柔和的阳光照在安欣脸上,太温暖,他仿佛才刚刚二十五岁。4

 



  1. 登堂入室:取字面意。 ↩︎

  2. 本章写完才想起2009年尚未有很普及的手机视频通话技术,但是实在难改于是保持了原样,请读者朋友见谅…… ↩︎

  3. 虽然没有明写但是本文设定安欣是双性恋。 ↩︎

  4. 小标题出自八苦,“求不得”和“怨憎会”分别指代本文中的彪欣和健欣。响欣没有单独的章节,但也有对应的一苦,是“爱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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