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杜撰声明


日月昭彰
The Late Truth

2023-11-13|分级 PG|字数 9519|进度 1/1

249.E
无价之宝
石振邦&芊芊、王曼丽
原作if向


亲情向,石振邦&芊芊为主,有一些王曼丽出场



石芊芊长大后才发现她妈王曼丽跟别的妈不太一样。那时候她还不姓石,跟着她那债台高筑一走了之从未谋面的爸姓谢,叫谢芊芊。在她仅有的一点儿六岁前的记忆里,王曼丽和她不像母女,像一对年龄差太大的朋友。王曼丽不会像朵朵妈一样管她喝汽水、限制她玩游戏机,偶尔还在做饭的时候点起烟,漫不经心地翻动锅铲。她从来不使用语气夸张的幼稚叠词,和芊芊谈话时似乎默认她是个大人,并且非常注重她的独立和私人空间。对芊芊,那是一段整体上挺快活的日子,直到石振邦出现。

石振邦穿了件旧得没色的西装,夹个小黑包,低着头,影子一样跟在王曼丽身后踱进来。芊芊愣愣地望着他,手上的游戏玩到一半,不断响起滴滴嘟、嘀嘀嘟的音效。她是第一次见这个男人,可从两个大人的脸上,她模糊地意识到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王曼丽将游戏机从她手中轻柔地取下:芊芊,叫叔叔。

叔叔。她喊完,石振邦好像受了什么惊吓,猛地一哆嗦,掩饰地咳了咳,又冲王曼丽悄悄挥手: 你说吧,你说。

王曼丽究竟是怎么说的,芊芊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自己扯开嗓子哭了很久。这件事情她后来可以很平静地叙述,连带儿时被隐瞒许久的前因后果:王曼丽欠了钱,必须要出国打工才能还上,而她偷渡所乘的那艘船几天后被发现在太平洋中心沉没。继失去了她从未存在的父亲后,她又失去了来去匆匆的母亲。很长一段时间里石振邦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以致于芊芊相信了这就是真相的全部。

那天,她坐在石振邦改装的电动三轮车上,一边哭,一边看着王曼丽的身影越来越小,白色的连衣裙先折成一方飘扬的手帕,最后缩小成一团蒲公英,完全散落在空中。石振邦没有训斥她,只是面无表情地一根根抽烟,好像比出国远走的王曼丽和寄人篱下的小芊芊都更加发愁。

车停在一家五金门脸前,迎出来另一个男人,芊芊后来叫他四五叔。为作区别,石振邦变成了三叔,哪怕后来杨武自己成了家、搬出去,店里又剩下石振邦和芊芊两个了,她还是叫他三叔。

杨武特别爱逗趣,甭管对谁都是嘻嘻哈哈的,从这点就能看出他之后左右逢源的经商天赋。石振邦相反,对谁都臭着个脸,笑也总笑不痛快,敷衍了事地一咧嘴。杨武跟芊芊吹嘘石振邦的英勇事迹,说你三叔当年那叫一个牛啊,宝哥还在车间的时候根本不是个儿,你三叔抄俩啤酒瓶一打三不在话下!一打五都轻松……石振邦正在机床上磨零件,咣当一声把机器拍停了,不满道:跟孩子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芊芊闻言抬起头。石振邦已经重新俯下身,逆着门口的天光,他的身形几乎与庞大的机器合为一体,像一具顶天立地的钢铁巨人,轰隆隆,轰隆隆。金属的摩擦、履带的传动,各式钻头高速旋转下频率不一的嗡鸣,这些声音贯穿了她的童年,为她吐出新衣服、教辅书、一周三次的舞蹈班和芭蕾鞋。开始芊芊感到害怕,几个月前还不认识的人为什么要为自己花这么多钱,难道是想把她从妈妈那里收买过来?那时她还不知道王曼丽已经死了。

女人的死讯不是在一个瞬间传来的,而是发生在这个空间的一种慢性病,从不再响起的呼机发作,在两个男人的闭口不言中加重,最后终止于一张黑白裱框的照片。芊芊哭得比来的那天更凶,这次石振邦没有抽烟,蹲在一边耐心地用纸巾蘸她的眼泪。她哭了好久好久,哭到哭不动了,被石振邦抱到厕所洗了脸。他的断指埋在毛巾里,在芊芊眼前摇晃。

她本来很怕看到那根畸形的指节,那天之后忽然不再怕了。

他们别无选择又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家人。杨武的餐饮店开了连锁,叫石振邦帮忙,被他回绝了。少了四五叔,机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寥落,不过后来混进了芊芊的英语和音乐磁带,倒也有些别样的热闹。杨武常回来,总带着喜讯:他现在是事业感情都得意了。石振邦一边听一边把打火机按得啪啪响,他已经戒了烟,只是手不愿意闲着。

有次半夜上厕所,芊芊听到客厅里有动静,以为是小偷便去拎了扳手,耳朵贴在门上才发现是四五叔,在给石振邦塞钱。两人似乎在低声推搡,她只听见杨武说“拿着”还有“学费”之类。石振邦不知怎么动了气,声音略高了些,急道:我给我闺女花钱天经地义!

里外都安静得一顿,然后杨武碎碎地劝了几句,外头终于散了,芊芊也赶紧上了床。只是闭上眼,她还是止不住地想起石振邦脱口而出的“我闺女”。她从来没听石振邦主动提过这个称呼,人前总是要别人先说,“这是你闺女吧?长得真俊!”他才默认般点点头。私下里,他要么叫她芊芊,要么按排行,叫她老六。杨武倒是特爱标榜芊芊是自己闺女,哪怕生了儿子,出去还是要搂心肝宝贝似的搂着,跟她玩闹、讲小话,一时分不出哪个是亲生的。

可芊芊知道,哪怕四五叔和她再亲密,也总要回去自己那个家;最后,路上只会剩下她和石振邦两个人。石振邦用完好的那只手牵着她,听她叽叽喳喳地讲身边发生的一切事,极有耐心地做她的捧哏。脚下的道路长而笔直,像要一直通到夕阳中央去,运土车则从那头爬上来,风一刮,漫天橘红的沙尘。

石振邦伸过手捂住芊芊的口鼻,叫她闭眼。她听话地合上眼皮,在黑暗中央看见一团明亮的半圆轮廓,不倦地照耀着她。脸颊上暖意融融的,不是夕照,和手心里传来的一样,是石振邦的体温。

像石振邦只会背着芊芊叫她“我闺女”,芊芊也只会在石振邦不知道的地方叫他爸爸,譬如,“你要是敢欺负我,我爸会找人来打你的”。当然,这事儿石振邦不知道。她二年级时在学校打过一次架,是那个女孩先动的手,只是没打过她,显得她成了欺负人的那个。老师要叫家长,问她妈妈在哪,她盯着地砖说我没有妈了。老师噎得一窒,语气缓和了些,又说那叫你爸爸来吧。

芊芊在三叔和四五叔之间选择了前者。石振邦大概从哪个拆装防盗门的现场跑来,西装上一背星星点点的白墙灰,进来特别客气地对老师哈腰:哎张老师,是我,我是芊芊的家长,咱这是……?后来问清了来龙去脉,石振邦反而把腰板挺直了,严肃道,我们家孩子是动手了,可没听说过挨打不能还手的道理,张老师,您说对不对?

芊芊盯着他的背影想,为什么三叔不是自己真正的爸爸?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在一起,妈妈或许也不会离开,不会死。后来她读班上女生传阅的言情小说,对男女主的爱情兴趣缺缺,却格外关注主角充满戏剧性的身世,甚至代入了自己:会不会有一天,谢大勇带着千万家产回来认领这个失散的女儿,或者妈妈再次出现,告知她原来出自一个历史悠久的吸血鬼家族,现在应当返回她真正的家人身边。

要是真到了这一天,她是走还是不走?走的话,她三叔怎么办?不走的话……那可是吸血鬼诶!

芊芊没想出结果,后来忙着学习和跳舞,也不怎么看那些小说了。她不看了,石振邦便整理得整整齐齐摆在书架上,一排粉粉绿绿的花体字,挨着《新概念英语》《朝花夕拾》之类的读物。石振邦对她的旧物几乎有种收集癖,奖状、照片不谈,所有课本、作业本,背过的书包用过的发绳,如果不是家里放不下了,可能每一件旧衣服都要叠好留着。要是王曼丽没死,芊芊会以为他是准备给王曼丽看,可现在她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石振邦太接近一个父亲,若非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她会以为他们一直就是这样生活的。

五金店改了照相馆,那些三头六臂的机床、叮当作响的金属材料都搬出去了,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点没散尽的润滑油味儿,没过多久也不再闻得出。芊芊小时候的东西移进了储藏室,她帮着石振邦搬,一边搬一边翻看,随手打开本作文,里头第一篇标题写着“我的爸爸”,“爸爸”两字又被划去,改成了“妈妈”。她记得这篇作业,要求写父亲,她本可以写石振邦,而她最后选择了写母亲。

我的妈妈叫王曼丽,她写道,我非常想她。“曼”字她不会写,用了拼音。

女人的照片就放在大厅的立柜上边,常年点着电蜡烛,供着假寿桃。芊芊经常告诉她一些好消息,比如上了重点中学,考了第一,在市电视台演出拿了奖。她已经长得近乎和石振邦一般高,因为学跳舞,脊背总挺得笔直,不像石振邦,上了年纪,有些轻微的佝偻。读报纸的时候,要拿得远远的才能看清。童年的钢铁巨人已经远去,现在的石振邦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不再因为迁怒一拳砸碎别人的车窗,最在意的事变成了给芊芊攒大学的学费。

四五叔穿着崭新的衬衫,皮带扣上的logo锃亮,跟石振邦来回推搡一个皮包:芊芊也是我姑娘不是?拿着,又不是给你的!

石振邦往身后看了一眼,玩笑般低声道:我告诉你啊,别打我闺女的主意,芊芊现在改姓石了,那就是我家的!钱你自己收着,我有。

芊芊坐在车里,耳机插着,没有播音乐,把对话听得很清楚。窗外,杨武拍拍石振邦的肩,没再说什么。风一吹,薄外套的布料贴在石振邦后背上,凸起一片瘦削的肩胛骨。他又瘦了,芊芊想,然后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好像多年前,她坐在王曼丽的自行车后座上,于晨风中见到过。

北京太夺目,连时间流速都和东北的小县城不一样,快得惊人。芊芊似乎昨天才被石振邦送来报到,今天就已经一炮而红,每个台都在播她的广告。行走在校园内,不断有人对她指指点点,甚至当着她的面和同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一支广告而已,搔首弄姿。

面对旁人的恶意,小时候芊芊会说“让我爸找人打你”,但现在已经不会了。她长大了,从一座无人知晓的县城一路爬到北京,犹如自山脚登长城至山顶,这个世界连同石振邦随之缩小,成为她可以握在手心睥睨的东西。她三叔混了一辈子都没出县城,她妈死在了看世界的路上,她不能。

石振邦只替她交了一学期的学费,后面就变成芊芊给家里汇钱。没人再议论她,有新入学的学弟学妹慕名找来向她请教,谋求一个入行的机会。她看着他们年轻的眼睛,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教给他们的。她只是想出人头地,太想了。

石振邦从小就教她,要好好读书、跳舞、拿第一,不过他对芊芊的成绩其实谈不上多么较真。芊芊记得很清楚,尤其是夏天,出成绩那天石振邦会给她买支冰棍,如果考了第一,就买两支,另一支他自己吃。她高中第一次大考没有考好,躲在房间里哭,被石振邦找上来无奈地哄:哭什么呀,考不上大学我养你呗。

那一刻她心里竟然有点愤恨:你就真的这么不在乎我吗,哪怕我活成一滩烂泥也没关系?但她同时知道,石振邦是爱她,太爱她了,爱得失去底线,并且忘记了这世上除了抚养她长大,还有太多可追求的目标。爱把他变傻了,或者他本来就那么傻。

有时候,芊芊会觉得可怜他。

即便到了这个份儿上,石振邦也从来不要求芊芊叫他爸。四五叔提过几次,你三叔其实心里老急啦,不好意思开口说呢。芊芊正式改姓石那天,石振邦去领了户口本,晚上一高兴就喝多了,被芊芊按下酒瓶:别喝了,……爸。

石振邦抬头,灯泡底下他的表情很难称得上喜悦,要芊芊说更接近惊慌,本来醉得酡红的脸竟然有点煞白。不喝了,他说,三叔不喝了……他摇晃着站起身,那件旧马甲现在挂在他肩上已经有点空荡。你别收拾了,我来吧。

芊芊平时会坚持,这次却扭头回了房间,还没抓到抽纸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她不明白,不明白他为什么拒绝,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因他的拒绝这么难过。第二天石振邦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也是。只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再也没有叫过石振邦爸,在心里也没有。

 

2010年,芊芊接了一支国外日化品的广告,经纪人拿brief过来,连带一本公司简介的小册子。她正化妆,也是无聊,看完brief又把宣传册打开,就那么巧,看见扉页有行小字:大中华区品牌总监,王曼丽。往后一翻,立刻在整页修得锐化的照片中看见女人的脸。

她身子一抖,啪地合上册子。化妆师哎呀叫了一声,是眉毛画歪了,赶紧手忙脚乱地擦了重画。经纪人在旁边玩手机,疑惑地转过头:怎么了?

芊芊问,合同已经签了么?

签完了,上个礼拜。有什么问题吗,当时团队审过,应该都正常呀?

她摇摇头,家里的事,团队只知道她有个养父,亲生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没人注意过。她又打开那一页,王曼丽老了,显出一点富态,发型也换成短发,但芊芊怎么会认不出她。

帮我约一下他们的品牌总监吧,姓王的那个。就说有点细节要和她谈。

这个层级的,可能约起来比较麻烦……

你就说是我约她。芊芊紧握着那本册子,感觉纸张在她手里发出咯吱的响声。她一定会答应的。

她们定在周三见面,天公不作美,是个大晴天,没有一点旧人重逢的感伤气氛。芊芊到的时候,王曼丽已经在位置上喝咖啡了,为着芊芊的身份考虑,选了个很隐蔽的位子。工作日上午,店里除了她们和远处的店员外空无一人,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苦香。

听见脚步声,王曼丽抬起头。像是立柜上那张黑白照片被染上颜色,恰到好处地揉皱了,重新贴在一个活人的脸上,芊芊知道这就是王曼丽。她脑子里轰的一声,感觉自己不是坐下去,而是跌在椅子上。王曼丽却很平静,对她微笑了一下:好久不见。

芊芊想过应当自如地寒暄,然后再开口,但真到了这一刻只想得起一句话: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抛下我?她强忍着流泪的冲动,感觉眼眶、鼻尖、脸颊全都滚烫起来,冒着眼泪的热气。国外就真的那么好,让你宁肯受我十几年的香,也不愿意带我走?

王曼丽有刹那的迷惑,继而恍然大悟道,原来石振邦没告诉你。也是,他没那个脸说。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忽然包围了她。……说什么?

我不是你亲妈,王曼丽说。咱俩没有血缘关系,我当然犯不上带你走。何况国外也不是什么好地儿,我当年是真的差点死了。当然,这是题外话。

芊芊坐在那里,瞬间感觉身旁的一切,桌椅、杯勺,绿植和插花,阳光和空气,全部变成了不真实的摆设,像是特效没有做好的模型,一场极荒谬的梦。她想要反驳,王曼丽却似乎已经料到,继续道:如果你不相信,我们可以去做亲子鉴定。芊芊,这件事我真没什么可骗你的。

她直觉王曼丽说得对,却动不了,也张不开嘴。场面陷入沉默,她脑海中仿若有一卷坏掉的磁带,反复播放着王曼丽方才的话语:没有血缘关系……如果你不相信我……他没那个脸说。缓缓地,芊芊终于在其中搜寻到刮痛了她的那个词:

你说,“原来石振邦没告诉我”,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你不是我妈妈?

他当然知道。王曼丽搅了两下咖啡,突然笑了。要不为什么是他来接走你,不是别人?

当时你跟我说,是你欠了他钱……

王曼丽的表情突然冷下来。是欠了,可不是我,是谢大勇那个杀千刀的。而且也不是九五年,是八九年,春天,石振邦找到我,跟我说谢大勇欠了他一万块,现在这钱他不要了,条件是我要帮他带一个孩子。

八九年春天,芊芊的生日。她再也说不出话,却也没有眼泪,茫然地望着王曼丽。王曼丽迟来地生出些不忍,道:都过去了。我看了你的履历,很有前途,从这一点讲,你确实更像我的女儿。

在她看来,事情的确已经过去了,现在她们两个都过上了比当时好得多的生活。芊芊却在想,怪不得她一直觉得她们不像母女。王曼丽不怎么管她,因此也不为她多么操心,原来她果然不是她的母亲。她继而想起,六岁那年也并非自己和石振邦第一次见面。原来在她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见过他了,被他抱着,交到王曼丽手里。

她有太多问题要问石振邦,简直一刻也不能等,立即买了回省城的机票。老家没有机场,要回去必须先飞省城,坐一站火车,再开十公里的路。她甚至只给石振邦发了一条短信,因为如果打电话,她一定会忍不住问,我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石振邦这么多年都没有跟她提起过,绝不可能在电话里回答。他一定会逃,逃到哪个远远的地方,每天坐在电视前面看着她直到老死。芊芊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漫长的旅程中,她在脑海中反复排演见到石振邦之后的每句台词、每个动作,那个男人可能会有的所有反应。她是全天下最了解他的导演,没道理得不到他的供词。

 

飞机的时间不好,芊芊到家时已经九点多,天冷,路上店铺都黑漆漆的,只石振邦的照相馆给她点着一盏灯。她站在门口,指尖落在门把上,忽然感觉自己不是要从屋外走进屋内,而是要一头冲进隐瞒了二十年的真相中去。这座小小的店铺是她的幻梦,将她从绝境打捞起来,给了她不太像样但好过没有的一个家。现在她却要石振邦告诉她,这些温情并非幸运,而是她本该拥有却被篡改的人生。

她开始战栗,因为冷,也因为恐惧。站在冰天雪地中,咖啡馆里的王曼丽突然变得失真起来。她是不是在骗我?料定我去做亲子鉴定有被媒体曝光的风险,所以故意这样说,其实她就是一个追名逐利、抛弃骨肉的母亲?芊芊几乎要退缩了,就在此时,石振邦隔着玻璃看见了她,立刻走过来给她开门:傻站着干啥,不冷啊?赶紧进来吧。

她只好走进去,被石振邦按在桌旁,要她吃点夜宵暖暖身子。她每次晚归石振邦总要给她做碗面条,芊芊开始拍戏后晚上是不吃东西的,但石振邦做了,她一般也会吃两口,剩下的就由石振邦打扫了。石振邦去厨房将面端出来,热气在他的老花镜上熏出一层雾。一段时间不见,他的白发又多了,犹如冻土上的新雪。芊芊一路都在想的问题,面对着他竟然问不出:石振邦回答是或不是,她都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她选了一个折中的切口:

“我今天见到王曼丽了。”

石振邦拿筷子的手一顿。芊芊继续说下去:“就是你想的王曼丽。”

男人把筷子放在她手边,自己缓缓坐下来:“你妈妈?……她不是已经去世了么?”

“妈妈”这个词再度点燃了芊芊,她从包里掏出那本宣传册扔在桌上。册子顺着她的力道往前滑,直至停在石振邦面前,他的表情好像芊芊直接把这东西甩在了他脸上。“对啊,她不是应该死了吗?”芊芊说,“你自己看吧。”

石振邦慢吞吞地翻开,字太小,他不得不调整了一下老花镜的位置。很容易就找到了:王曼丽。他又掀过几页,如芊芊一样,一眼便认出了女人的照片。

其实从芊芊的第一句话开始他就不该再抱有侥幸,可真看到照片的时候,石振邦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来了,他想,他最害怕的、想隐瞒一辈子的事。芊芊坐在桌边,胸膛剧烈起伏着,石振邦甚至不敢去看她的脸。

刚来的时候也就和桌子一边儿高呢,怎么一下子就长得这么大了……他想着,把宣传册合上,仍垂着脑袋,轻声道:“发展得挺好,你妈妈是能干大事儿的人。”

芊芊终于再也忍不住,将那本东西抓起来朝地上一摔:“她不是我妈!石振邦,你骗了我十五年,还要骗我多久?!……她都告诉我了,我不想信,又不能不信,但我要听你说!”

石振邦被惊得一哆嗦,终于无处可逃地抬起头。芊芊在流泪,瞪着他,双眼通红,如他做过的许多噩梦中的场景。在梦里,他总是以各种方式失去芊芊,多数是女孩得知真相后要与他这样的怪物一刀两断,少数是她尚未诞生的时候,于腹中变为一滩温暖的血水。石振邦自梦中醒来,惊慌地先去摸小腹,摸到那条蜈蚣一样的长疤,想起他已经将芊芊生下来了,之后才伸手去抹脸上的泪。

他是先天畸形,但在怀孕之前都不知道那套女性的生育系统竟然能正常运转,还以为是自己胖了,只是吐得实在受不了,随便撞进路边一家小诊所。医生一人看全科,中西医都会点,伸手一号脉就说,你这是有喜了啊。

石振邦瞠目结舌,第一反应是要骂他庸医,继而想起上月初那次一夜情。他被个毛头小子搞得腰酸背痛,现下甚至想不起对方的脸,只记得挺清秀。医生问,你要不要?他说我要你妈个逼,看清楚我是男的!结果骂完又摆摆手,说我再想想。

出诊所发动那辆破面包,石振邦皱着眉正要点烟,想起什么又放下了,对着加塞的前车狂按喇叭。他打小没人管教,自己这副不男不女的身体不可能成家,偶尔在外头厮混也是过夜分手,早就做好了打一辈子光棍的准备。结果现在,他竟然——竟然有了个孩子。

石振邦打灯、转向、踩油门,公路坑洼,灰色天空笼罩着破败的楼房,他无聊的、一眼望尽的人生。他想了想,掉头又开回去,再次推开那间诊所的门:你们这儿能接生吗?

医生点点头,压根不看他一眼,仿佛长成他这模样的要生小孩也很平常。石振邦也点点头,关上门,吹起了口哨。

石振邦没想过怀小孩会受那么多罪。别人家的小孩好像到了时间自己就乖乖爬出来讨红包了,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开心,他以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很开心的,但现在他一点也不。他呕吐、头疼,随着肚皮膨起,身体开始发生一系列变化:脂肪增加、肌肉消失、乳晕扩大,皮肤变得过分柔软,由于雌激素的作用喉结变小,阴茎也无法再正常勃起。他正在变成一个容器,被腹中的胎儿改造、汲取、掠夺,石振邦这才知道孩子并非是简单的赏赐,相反接近对他的诅咒。

最痛苦的时候,他想过把它打掉。医生看了一下,告诉他月份已经大了,可能会比较疼。石振邦最后没有打,不是怕疼,而是医生告诉他,打掉这个,你可能再也怀不上了。

石振邦发现自己还是想要它。

他没法再在店里待下去,所有人都会发现他的变化,怪异的肚子,不男不女的声调。他招了个一年期的店长,自己跑到隔壁省下头的一个小县城,过上了深居简出的生活。东北所有县城看起来都差不多,冬天,干枯的松树林后面立起高耸的烟囱,上方悬着冰冷的白日,黑羽的鸟儿穿梭其中。在这千篇一律的图景中,石振邦忍受着下腹的坠涨、无规律发作的疼痛和总被分泌物弄脏的内裤,畅想着他和他的小孩的生活:他希望是个女儿,会牵着他的手,叫他爸爸。

爸爸。石振邦的笑容突然凝固起来。腹中及时传来一阵绞痛,他能感觉到下体又湿了,布料黏腻地贴着他的阴唇,提醒他扮演的角色并非父亲,而是一个怪异且畸形的母亲。

当时肚子里那个尚不知性别的胎儿现在出落成亭亭的少女,坐在面前要求他坦白。石振邦张了下嘴,发现他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给她递过一张纸巾:“芊芊……先别哭了。”

芊芊梗着脖子不肯接,他只好将纸巾放在桌上,瑟缩着,像一个罪人:“找王曼丽,是迫不得已。我当然可以抚养你,可是等你长大了,你要怎么面对一个……”石振邦的声音越来越轻,但终究还是传进了芊芊耳朵里,“……一个生育了你的男人?”

芊芊僵住了,石振邦却没发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想,既然你没有办法面对,那最好还是不面对。生下你之后两个月,我找到她,跟她做了约定。那一万块肯定不够养你到成年,所以我答应她,你五岁之后会每年给她一笔钱。可是刚给了一次,她说她不要了,要去奔她的前程。”说到这里,石振邦终于看向芊芊,眼眶红得似在流血。“她当然能,因为怀胎十月的人不是她,是我啊!”

在石振邦的自述中,芊芊终于确认了王曼丽没有明说的那个真相:她是石振邦的女儿。然而,她没有想到真相还有另半部分:他是她的母亲。

芊芊看着她的养父,她的生母,想起她叫出口又被石振邦拒绝的唯一一声爸,那时候他是什么心情?王曼丽的遗照仍立在一旁,石振邦从这张照片开始为她精心编织了十五年的谎言,甚至比十五年更久,从她出生这世界就蒙着一层扭曲的幻影。王曼丽推开门,取下她手中的游戏机,轻柔道:芊芊,叫叔叔。流苏门帘的玻璃珠子在日光中晶莹地晃动。

错了,她想。是妈妈。

她不再哭了。桌上的面条早已放凉,冷冰冰地凝固起来。她问:“我爸爸是谁?”

“不认识,忘了。”

芊芊闭了下眼睛。石振邦倚在椅背上,仿佛刚完成了件大事,累得虚脱了一般。

良久,芊芊说:“你抛弃了我。因为这件事,我永远、永远恨你。”

石振邦低声道:“当然。都听你的。”他答应得很平静,可一种不逊于分娩的痛苦立刻穿透了他的身体,像从内脏深处被撕裂。一切早已注定,他因畸形孕育她,也因畸形离开她,就注定她诞生的同时就会憎恨他。石振邦的血和肉,终究还是为他塑造了一位密不可分的家人,而恨与爱一样是种太过牢固的情感。

他最后说:“闺女,对不起。”

话音落下,芊芊又开始掉泪,一颗颗然后连成线,线连成迟来的春雨,终于失声痛哭。石振邦将她搂在怀里,春雨落在胸前,潮湿而滚烫,如同二十一年前,他抱着婴儿、打着伞,和王曼丽在公园见面的那天。

王曼丽凑到襁褓前面,小婴儿正睡得香甜,不时吮一下手指。还挺可爱,她说。叫什么名字?

石振邦早已经把字典翻烂,这时立刻接道:芊芊,草字头的芊。草木茂盛的意思。

在东北,草木茂盛的时间是春夏,最好的一段季节。雪化尽了,土地里长出成片的庄稼,太阳从冷白转为暖黄,万物都生机勃勃,像冬天没有来过。他给了她最好的祝福。

小芊芊似乎听到他的呼唤,睁开眼睛冲他一咧嘴。石振邦因为刀口尚未愈合,还在作痛,可这一刻他真觉得幸福得可以死了。他把芊芊交到王曼丽手里,看着那把花伞在雨中远去,一阵剜心的恍惚,那瞬间倒真像已经死了。

现在石振邦抱着芊芊,觉得自己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他被这个女孩主宰着,从二十一年前就是这样,永远都会是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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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发财 花月情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