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杜撰声明


火星来的先生
The Gentleman from Mars

2023-09-27|分级 G|字数 12541|进度 5/5

249.E
生死线
何莫修中心、欧阳山川&何莫修
原作向


无cp,有【cb】向欧何,主要是两人分别前的几次谈话以及小何的过去

含微量小何单箭头高昕的表述,注意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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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莫修第一次和欧阳提及此事是在离开劳工营的那个晚上。那天一切都乱糟糟的,华盛顿吴率领的国军从天而降,四道风借着地道玩了个腹背受敌,恐慌的日军没头苍蝇似的倾泻着炮火。这座小小的机场自搭建起还没这么热闹过,那天,何莫修第一次开了枪。

倒不是因为他不会,扣下扳机的事,难道比粒子加速器还要难吗?也不是因为他不恨。集齐了这两个要素,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他开不了枪,废物鸡这个绰号因此更显得合理几分。欧阳是亲眼见过的,他与日军厮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何莫修在敌人和自己的脑门间选择了用枪对准后者,那一瞬他的绝望并不比何莫修更少。理想主义与懦弱只一步之遥,这件事欧阳未曾告诉过任何人。

何莫修花了七年,终于迈出这一步,或者说半步。他还是没能对那个举着刺刀冲向自己的日本士兵开枪,只能瞄准机翼下悬挂的炸弹。那是个死物,不会流血、挣扎、哀嚎,不会残缺地活下去或者缓缓腐烂,只会爆炸——巨大的爆炸,何莫修能大概算出五百公斤炸药的规模,然而当它连续引爆了另外两架飞机和一旁堆放的燃料和弹药时事态便失去了控制。本来要杀何莫修的日军被气浪掀得不知所踪,而他们花了三个月造出来的机场在三秒钟内近乎灰飞烟灭。

六品搀扶着他往外逃,边跑边忍不住回头看仍在燃烧的熊熊烈焰,里面黑色的钢架依稀剩下一点飞机的样子,很快便被高温扭曲得不成形状。何莫修在烟雾中呛咳了半天才听见六品在吼:“是你干的吗!”

何莫修咳得说不出话,几乎要流下眼泪来。是他干的,这下胜利变得更容易了,可他并没有感到轻松。欧阳的刑房和跑道离得远,没被波及,他颤巍巍地举起胳膊指向那边:“去,去救欧阳。”

他们这对散兵游勇没能救成,正撞上意气风发的四道风,被一路带回了大本营。欧阳受刑后的身体很虚弱,精神却还好,何莫修来看他的时候他正在吃一碗粥。伤势的原因,他动作极缓慢,几乎能看出疼痛在这具身体上的传导。何莫修立刻条件反射地冲上去:“我喂你。”

欧阳没力气跟他抢,顺从地靠上身后的草堆。劳工营三个月,他俩之间的配合已经很熟练了。欧阳借着微光看向何莫修,后者瘪着嘴,显然有点想哭,明明只比他小不到十岁,还是像个孩子。欧阳把嘴里温热的流食吞下去:“怎么了?”

何莫修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医生呢?怎么没人照顾你?”

“我又不是自己吃不了饭。”欧阳吃力地笑了一下,笑容很快又隐没。“而且下午的时候,他们的临时医院也被轰炸了。”

何莫修张开嘴,“啊”了一声,愧疚很快浮现在他的脸上。他不说话了,这次换成欧阳说:“六品告诉我,是你把机场炸了?怎么炸的?”

何莫修皱起眉:“我没想要炸机场,只是打了机翼上挂的炸弹。是日本人的物资放得放置太不合理……”

欧阳没有看到那个场景,但已经可以从何莫修的描述中想象。他这次笑得真心实意:“怪不得六品跟我说你很强,小何,你确实很强。”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事,“你说你打了炸弹,你开了枪?”

何莫修点点头,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骄傲:“有人要杀我,可我还是杀不了他。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他把勺子递到欧阳唇边,欧阳却没喝,望着他轻轻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很难过?”

何莫修茫然地抬起眼:“我没有……”像是要证明他的“没有”,何莫修喋喋不休地说了下去:“你也看到了,他们是怎么对你的,过去几个月又是怎么对我们的……很多人没能走出来,甚至这一次也差点就要失败……”他的视线从欧阳的目光下逃开,手也垂下去,声音逐渐小得听不见了,半晌才道:“也不是……难过,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一颗子弹会杀死那么多人。”

这对战士来说是嘉奖,对他来说却不啻于重担,毕竟这是那个宁愿自杀也无法杀人的何莫修。欧阳已经知道和他讲一般的道理没有用,摸了摸他的头——何莫修怕他用力,还伸手捧了一把他的胳膊。欧阳道:“今天我听伊达说了个消息。他们以为我不会日语,没避着我。他说,广岛被轰炸了。”

何莫修没听懂:“日本本土一直在被轰炸。”

“对,所以首先,你引起的这点骚乱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恰好帮助了我们……不过广岛这次不一样,是一颗特殊的炸弹。伊达说,它爆炸时像太阳一样,一颗就抹平了整座城市。”欧阳讲述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杀之后快的激动,也没有伤感。“广岛已经不存在了。”

何莫修认真地听着,他听任何人说话都非常认真,听到一半睁大了眼睛。欧阳还在继续:“虽然我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炸弹——”

“有的,不是硝化甘油或者TNT,是核能。”何莫修梦游般站起身,“他们不仅做出来,竟然还扔下去了。”

这回不懂的成了欧阳:“谁们?”

明知不可能看到,何莫修还是向窗外极目远眺,原来他最恐惧的事情在远隔重洋的大陆上已经发生。沽宁的郊野静悄悄,只有一两声低沉的虫鸣。“我的……”他恍惚地吞咽了一下,“……我的同学,我的老师,我的——”

他没能说下去。那天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何莫修在兵荒马乱中匆忙逃离劳工营,从欧阳口中得知了原子弹轰炸广岛的消息。后来他才知道,同一天下午,高昕在国军的临时医院帮忙,死于日军的最后一次自杀式空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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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莫修和高昕是指腹为婚,然而一九三八年何莫修回国前,两人几乎没有见过面。高昕还是个胚胎的时候何莫修已经跟着父母离开沽宁,彼时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欧洲百废待兴,他满怀壮志的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掘到了异国他乡的第一桶金。本来他寄希望于何莫修长大后能有足够的商业手腕继承家产,然而随着时间推移,父亲发现他的独子虽然聪明,然而头脑与经商或投资都完全无关。

何莫修——其实来到欧洲后他就更名为赫德夫·马修,但是方便起见,还是称呼他为何莫修——或许是因为年纪小,很容易就接受了新的环境。他讲英文,听交响乐,穿白衬衫和米色西裤,像生来就如此般用刀叉娴熟地享用西餐。父亲有时会在家中举办宴会,来的人与其说是他的朋友不如说是他的客户和股东,各式各样的大胡子挽着花枝招展的女伴。何莫修乖巧地站在父亲身边,听他向来客炫耀自己在学校的成绩,其实心里惦记着阁楼上没做完的实验。

父亲并没有夸张,学校里的课程对他来说太简单了。唯一的例外是体育,何莫修没有参与任何运动社团,甚至都不怎么跑步,总是抱着书往返于实验室和图书馆之间。一个原因是他长得瘦小,确实没法在球场上挤过十几岁肱二头肌就和他脑袋一边粗的大块头;划船他不会水,骑马还屁股疼,最多绕着学校蹬几圈自行车。另一个原因是他确实不太感兴趣,不明白十几个人为了颗球又追又打的有什么意思。

他那时的兴趣在化学,亲手创造新世界的感觉令他着迷。同学们私下称呼他“科学怪人”,因为这个年纪的男孩很少会像他那样对需要考试的学科如此狂热。他独处时常念念有词,实验做到一半还会兴奋得突然大叫,配合一副典型的东方人面孔,很难不引起别人的注意。

除了这个绰号,整体来说,同学们对他还算友善,不会在午饭时故意打翻他的餐盘,或者把他的书包丢进池塘,也没有揍过他。何莫修是撞见过的,几个孩子围殴一个,他瞬间腿都吓软了,哆哆嗦嗦地倚着墙。那群人却只看他一眼就低下了头,好像他不存在一样。

那或许能更精确地形容他在学校中的处境:好像何莫修并不存在一样。他和他们一起上课、吃饭、考试、夏令营,会就生活和课业进行一些交流,但似乎总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间隔着他们。何莫修一直以为这是自己与众不同的科学爱好造成的,也接受了这一点,直到某天班上一个男孩来问他借东西,何莫修正低头翻找,忽然听见那男孩问他:“你是日本人吗?”

何莫修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那个棕发蓝眼睛的男孩,大概是安德鲁或者乔治吧——何莫修不是很确定他的名字,似乎只是纯然出于好奇,盯着他的脸问:“你是从日本来的么?”

何莫修困惑道:“不,我是英国人。”自四岁起他就一直待在这个国家,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的。

男孩笑了一下,无所谓地耸耸肩,伸手把他要借的书从何莫修手里抽出来。“谢谢。”他转身走了。

何莫修坐在原地反刍那笑容,迟钝如他也清楚对方并不认可自己的话。晚上回了家,在餐桌上,他向父亲提出了这个问题:“爸爸,”他切牛排,将渗着红血的肉送进口中,“我不是英国人吗?”

父亲停下动作,看向他。“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有个同学问我是不是从日本来的,他以为我是日本人。我说我是英国人,他不信。”

情况似乎比父亲想象得好些,他的表情缓和下来:“你是从中国来的,从爸爸的家乡。那个地方叫沽宁。”父亲讲英文带着口音,何莫修有时会在他侃侃而谈时感到一丝羞赧。这句话的最后两个字他却说得极流畅,那种浑然天成的韵律,一听就知道来自他的母语。

何莫修试着模仿父亲的发音,他的中文只有幼时一点底子,早就被印欧语系的习惯改造,只吐出两个怪异的音节。于是他转而提问:“那我是中国人吗?”

他说话时,壁炉跳动的火焰映在他脸上,使皮肤透出年轻的、苹果般的红色。父亲买下这座宅邸后保留了它维多利亚风格的室内装潢,只更换了一些过于繁复夸张的摆设,包括将餐厅壁炉上方原本挂着的圣母像改成了一幅风景画。水晶灯自天花板垂落下来,它所照亮的每一寸,毫无疑问都属于一位英国富商,而与大洋彼岸没有关联。

“当然是。”父亲说,然后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但你已经入了英籍,所以你说的也没错。”

讨论到这里就结束了。一般来说,何莫修喜欢对所有事都刨根究底地追问下去,然而这次他接受了父亲模棱两可的回答。因为在父亲的沉默中,他忽然想起宅邸最深处的那个只属于父亲的房间。一切都简洁而庄重,像一团深沉的墨色,从那张檀木书桌上铺开,蔓延到山峦状的笔搁,方正的镇纸,被四周的屏风、书架和窗边的盆景无限地吸纳进去。与这座大宅格格不入的房间,珍重地封闭着父亲的过往,他费尽心机地保留下它,又好像只是把它遗忘在了那里。关上门,父亲依然是左右逢源的马修先生,抽昂贵的雪茄,高谈阔论当地上流社会的新闻。在那些白皮大鼻子的脸上,何莫修依稀能辨认出与他同学相似的眼神。

父亲偶尔会和他提起沽宁,讲他如何和高三宝一起攒够本金,决心离家去上海闯荡,吃了多少筚路蓝缕的苦,又怎么把事业发扬光大,一路远航到欧洲。说着说着一拍大腿:你和高家那闺女,还有娃娃亲呢!

何莫修小时候不懂,略长大一些知道了什么意思,觉得很莫名其妙:互相都不认识,要怎么结婚?那时他已经读了中学,身边男孩女孩不少偷尝禁果,偶尔撞见格外大胆奔放的举动何莫修还会红脸。他虽然聪慧但是文弱,并不是女孩会喜欢的类型,好在他的全副心思都扑在申请学校上,对这些也不很关心。

他顺利入读剑桥大学化学系,并在本科期间发现了自己真正的兴趣,转至罗马大学攻读理论物理,在二十四岁取得了博士学位。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向何莫修抛出了橄榄枝,他接受了,父亲也认可美国未来的机遇远多于欧洲,因此携家眷欣然前行。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何莫修一再拖延前往新泽西州的日期,最终申请了一段时间未定的长假。一九三八年,他在德沃夏克《自新大陆》的乐声中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在这里他认识了高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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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军攻进沽宁后,何莫修和欧阳一起去看望四道风,然而后者拒不见人。欧阳似乎早有预料,何莫修却又气又急,气四道风抢走了他给自己准备的炸药桶,急他虽然侥幸没死,只是腰间插着的盒子炮代替内脏被打了个稀碎,但仍然在冲击波中受了不轻的伤。四道风不见,欧阳也没办法,领着小何原路返回,宽慰他:“小四不会有事的,阴曹地府不想收他。”

欧阳身体略好了些,大概每天盼望思枫和女儿回来给了他精神力量。何莫修小心地扶着他的胳膊,一边走一边不死心地回头张望,直到确认四道风真是铁了心才扭正脑袋:“我知道呀,我是怕他寻死。”

“他不会白白死掉的,那就顺了鬼子的意。”欧阳说着,瞟了一眼何莫修,“你也是,对不对?”

何莫修没法否认:“我只是……很痛苦。所以我能理解他。”

这话何莫修嘴里说出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他和四道风可谓是两个极端。但欧阳清楚这是真的,因此只能拍拍他的手臂。

“挺丢人的,我知道。”何莫修自嘲地笑了笑,“我来沽宁的第一天,跟着小昕拍游行的照片,她带着那么多女孩冲上街头,我从相机里看她,觉得她浑身发着光,像天使——勇敢、充满理想,又那么美丽。你说我爸爸和高叔叔怎么那么聪明?二十年前就知道,我会爱上她。

“我在沽宁待了三年,等着小昕回心转意,愿意跟我一起离开。那三年我像沽宁的客人,生活在其中,但实际一直拿着相机,作为旁观者按下快门。后来我知道,我等不到了,小昕是我的英雄,可在她心里四道风才是她的英雄。但我也走不了,因为日本已经向美国宣战……要不是遇见你们,何莫修大概已经死了。”这句他是看着欧阳说的,机缘巧合或无计可施,总之组织接纳了这个奇怪的同伴。“好像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真正成了一个沽宁人。”

他们漫步在何莫修口中的这座城市,青砖绿瓦,残垣断壁,士兵的军靴杂乱地踏在石板路上。欧阳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这时才开口道:“你之前回过这里吗?”

“你说沽宁?很小的时候回来过一次,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基本都是听我爸爸讲的。”

“令尊是位念旧的人。”

“他呀,他是憋的,憋得没办法啦,就和我讲。但是讲完,还是憋着。我本来以为他不会同意我回来,因为我已经拿到了研究院的聘用证明,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但我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来,他还是不来。”何莫修想了想,“可能是他身体的原因。而且要是真见到沽宁这样,他也会伤心的。”

说着话,何莫修把欧阳扶进了门,托着他的身体缓缓把他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这是国军营地附近的一片居民区,已经空了,虽然欧阳坚持不用,八斗他们还是重新收拾了一下,让他能有个舒服点的休憩之处。安顿好后,何莫修又左右看了看:“你睡吧,我给你烧点水去。”

欧阳拉住他:“不着急,再聊聊天。”

对欧阳何莫修几乎有求必应,找了张小板凳在他床边坐下,下巴枕在胳膊上:“好啊,你想聊什么?”

“你刚才说,如果不是遇见我们,你可能活不到今天,但是如果没有你,我们更活不到今天。”欧阳伸出手,一根一根地掰着指头数起来,“虽然一开始你炸了我的电台和新房,但是你做的雷管和炸药在突围中帮了大忙。电台不仅修好了,还改成了移动的,躲过了鬼子许多次追查。你给龙乌鸦加装了瞄准镜,别看他刚拿到的时候骂骂咧咧,后来六品都不让动。你还会修车……”

“其实不太会,”何莫修纠正他,“只是略懂一些皮毛。”

“行了行了,别谦虚啦。”欧阳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我很不喜欢用物品衡量人的价值,但我得说把我们全打包也换不来哪怕零点五吨的武器和药品。小何,广岛爆炸那天你说那东西叫核能,你就是研究这个的,是不是?”

何莫修的确没和欧阳讲过他的专业,那离他们的生死存亡太遥远了。但他也没想隐瞒:“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一开始,我们只是想探索未来的可能性,研究一些……世界的基本组成,原子分子什么的。那时候没人关心我们的研究,我们这帮不切实际的人被叫做火星来的。直到我的同僚为了筹措经费,提出了一种超级炸弹的设想,忽然一下子所有人都注意起我们来了……没错,它确实在‘理论上’有实现的可能,但是——”

何莫修咬了一下嘴唇,不说了。欧阳简直要对他肃然起敬,过去七年他都不知道身边竟然有这么一个大宝贝,同时又几乎毫无阻碍地理解了何莫修的戛然而止。“这并不是你想做的事。”

何莫修点点头。

“四年前,美国找你回去的理由也是这个。”

何莫修长叹一声:“是的,所以我最终没有去,也不完全是因为想加入你们……你不会生气吧?”

欧阳好笑道:“怎么会?只是这个真相有点太……超乎想象。”

“我毕业的时候,很多人都认为原子弹只是理论存在,实际是造不出来的,我也是。毕竟它的威力过于惊人,简直是上帝的力量。然而那一天,你告诉我,在广岛……”他倚着砖墙,似乎出了神,“……原来他们已经成为了上帝。”

欧阳侧过脸来看着何莫修,有些话老赵让他和何莫修聊聊,可是对着这样的何莫修,他无法出口。于是他换了一种更委婉的问法:“战争结束之后,你想去哪儿?回美国吗?”

何莫修答得很快:“不,我想留在这,想跟你们走。”他立刻狐疑起来,“你们不会不要我了吧?”

欧阳:“你又不是个皮箱,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没有这样的事。”但他还是心虚,顺手把被子扯起来盖过肩膀,装作要睡觉的样子。何莫修不疑有他,过了一会儿以为欧阳睡着了,静悄悄站起来出了门。欧阳睁眼对着墙壁,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要拜托小何一件他逃避了半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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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莫修对欧阳讲得简略,然而事实远比他的讲述曲折。大学期间他主修化学,却隔三差五地跑去听物理学相关的课程和讲座,投入程度之高,几乎足够他应付物理系的毕业答辩。他对化学的兴趣主要出于好奇,太想知道世界何以至此,未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而随着年岁渐长,这种好奇逐渐深入到物理学的领域。在剑桥,全人类当下最聪明的那些头脑向何莫修展示了理论物理无穷的光芒,他坚信自己和世界的未来尽在其中。

如果时间倒退十年,何莫修会毫不犹豫地申请哥廷根大学,那是欧洲理论物理研究的中心。但德国的政治动荡使他和家人都分外担忧,何莫修转而联系了一位曾来剑桥短暂访问的教授。教授还记得这个活跃的年轻学生,虽然对他的专业背景略有微词,但看过何莫修的论文后教授决定接收他。何莫修就这样来到意大利,来到罗马大学,教授成为了他的导师。

何莫修颇过了一段快活的日子。在这里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做研究,也不再像中学时那样,由于天赋异禀的聪慧和特立独行的举止被人另眼相待,因为实验室的同僚大多和他类似,是有点“怪”的年轻人。他的东方面孔仍旧显眼,但其他人也并不拥有相同的国籍与历史,所以也算相安无事。

不如说,他们几乎成为了同伴。学院的其他人对他们有个特殊的称呼,很难说是戏称还是尊称——“火星来的先生们”。他们确实从事着绝大多数地球人都不会理解和接触的志业,对此常常付之一笑,何莫修也是。他没有觉得受到排挤,只是偶尔会觉得有些孤独。

更何况,某些情况下他们确实显得像是从火星来的。何莫修很早就知道实验室财政紧张,每一台大型机器设备的每一次运行都在烧钱,火星上没有货币也没有资金短缺,可地球上有。凭着导师的面子,研究组倒也能打秋风似的勉强运转下去,但随着时政气氛愈发紧迫,欧洲也越来越接近一只巨大的炸药桶,逼迫所有人力物力财力都源源不断地流向军方。

有穿着板正军服的人来过,同何莫修的导师接洽。那军官走在学生中好似狼行走在羊群里,面目冷峻,有种钢铁般的寒意。他们似乎谈得很不愉快,何莫修边采数据,边能听到墙那边隐隐约约的激烈声响。

他偷偷问旁边的同学:“军队的人来做什么?”

“西蒙提交了一份关于原子弹可行性的报告,希望能争取些经费。”那人告诉他,“教授不知道这件事。”

何莫修眼睛瞪得溜圆。他们讨论过原子弹,核能的应用是实验室的研究方向之一。“我记得计算结果表明制造它是不可能的,或许举国之力能造出来半个。铀的用量太大了。”

“是的,不过那只是个粗糙的模型。”

何莫修心不在焉地抄着数据:“炸药还不够他们用么?”

那人耸耸肩,何莫修记得他叫乔舒亚,一个高大的意裔犹太人。“杀人够了,可他们想要的是战争。”

合作果然没有谈成,生活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父亲打电话来,问何莫修计划何时毕业。“快的话五月份,”何莫修说,手里抠弄打着卷的电话线。“您有什么事吗?”

“还记得高叔叔么?爸爸最好的朋友。他有件事想拜托我,不过其实是拜托你。他有个女儿,叫高昕,他希望我们把高昕接到国外来。”

何莫修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可以啊,她要来这边读书?”

“不,不是读书。情况比较复杂……”电话那头传来窸窣声,父亲在回应旁边的人,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对何莫修道,“……中国现在不太安全,在打仗。”

何莫修停了手,把听筒换到另一边:“沽宁不是在南边么?”

“就因为在南边,所以——”父亲又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指挥他的秘书。“中日已经开战了,沽宁离港口太近,位置很危险。”匆匆地,他又补充道:“也不是非得你去,高叔叔能找到人,只是和咱们家更熟悉一点,你先毕业再说。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噢,”何莫修不自觉地立正,好像和他父亲汇报的那些下属,“美国有个研究院邀请我——”

“可以,美国不错,”父亲打断了他,他总是忙得像个陀螺,“欧洲或许也要打仗了。”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留何莫修一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今天是周六,意大利的春天不算温暖,但阳光依旧明亮,从窗户坠进来,热烈地亲吻何莫修的手指。窗外,草坪长出一层毛茸茸的新绿,有学生在树下野餐,不时传出喧闹的欢笑声。这正是他儿时憧憬的美好世界的样貌,如果他能忘记同一时刻,炮火正在他遥远的故土燃烧。

何莫修没来得及和父亲说的是,他还没有确定是否要动身前往普林斯特。当然,这所研究院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云集了数位物理学界的前辈泰斗,声名之煊赫,作为学者几乎没有拒绝的道理。可是或明或暗地,何莫修清楚等待他的项目会是什么。西蒙的报告在意大利军方引起了轩然大波,考虑到各国原子物理研究的进度,何莫修可以肯定这将是一场覆盖整个欧洲和美国的剧烈地震。

有时他会觉得很荒谬,因他天真的追求竟然引向了这样一条通往地狱之途。

很快时局就逼得何莫修不得不做选择。首先他毕业了,其次是墨索里尼针对犹太人的一系列法案让他感到格外危险,何莫修无论如何都要离开此地,最好离开欧洲。他接受了普林斯特的聘用,对方承诺他拥有项目的自主选择权,只要他愿意加入。这稍微宽慰了他的不安,同时脑海中另一个天长日久的想法变得愈加难以忽视。

何莫修找到父亲,告诉他自己打算进行一次环球旅行。实际后面去哪里他完全没想好,只确定了第一站应该是中国沽宁。

父亲的第一反应是反对:中国在打仗,太危险了,你应该避开所有交战国。

不是所有的地方,至少沽宁没有。何莫修感觉自己像在恳求。我只是想回自己出生的地方看看,爸爸,那也是你的家。

许是哪个词触动了他,父亲的表情变得犹豫,何莫修赶紧道:我还有美国护照,不会出事的。您总把那里称作故乡,我想那也是我的。可人要怎么把一片未曾谋面的土地当成祖国?

最后一句话他是用中文说的,虽然音调一听就是外国人,但讲得已经很流利了。父亲默然看了他一会儿,好像一夜之间发现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他身后的书架被收拾得空空荡荡,桌上也只剩下必需的摆设,其余所有东西早已打包完毕,等待登上远渡新泽西的航船。这个何莫修居住了二十年的地方,终于再次变回一座寂寞而空旷的房子,连同这个国家和他的少年时代,都被海浪层层推远,消失在天际线的彼端。

这是何莫修经历过最漫长的航行。人行在海中,四周空旷,举目无依,他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到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孤独。或许自己真是从火星来的,太爱这颗星球所以留了下来,却始终无法完全成为其中一员。沽宁会给他答案吗?

又过了很久何莫修才知道,来到这座城市并不意味着拥有它。他下船时仍是个异乡人,需要长年累月地以汗水和泪水浸润这片土地,献上他的鲜血和游子阔别许久的忠诚,沽宁才会告诉他:是的,哪怕离开了这么久,现在你回来了。

沽宁是用欧阳的声音告诉他的。欧阳说,以后别再把我们叫做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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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莫修听见门嘎吱响了一声,抬起头,正对上欧阳的脸。他立刻用两手捂住耳朵,先发制人道:“你不许说话!”

欧阳无奈:“你怎么和小四一样?”

“因为他也知道,你一开口就会把我们哄得晕头转向。”他气哼哼的,又好像要哭,“我不走!”

下午老赵刚刚宣布,上级决定将何莫修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何莫修对此表示出坚决的抗拒,虽说绑也能绑走,可实在太不体面,况且他已经是他们的同志了。

他喜欢他们,欧阳知道,他也很喜欢何莫修,但是个人情感在这个时代是不得不往后放放的事情。欧阳决定曲线救国:“我不是来说这个的。”

何莫修怀疑地看着他,但稍稍将手松开了些。欧阳继续道:“这几天兵荒马乱的,你可能还不知道。美国轰炸了长崎,用原子弹,和广岛只差了三天。”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你别这样看着我,打个电话就能求证的事情,难道我会骗你?”

何莫修已经把手放了下来,愣愣地坐在椅子上。“怪不得日本投降这样快。”

“是的,而且有第一颗、第二颗,就会有第三、第四颗,甚至更多。小何,这次战争要结束了,但并不意味着下一次不会开始。”欧阳走近了,面对着何莫修坐下,“你那么聪明,一定能猜到会发生什么。”

何莫修确实已经想到,并且不是在欧阳开口之后,而是很多年前,大家在实验室里兴致盎然地讨论,那个毁灭性的构想被提出的晚上,他就已经想过了。美国是第一个拥有原子弹的国家,但绝对不会是唯一一个。《圣经》说,让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这界限在他们手中逐渐模糊不清。何莫修从未这样祈祷失败,好让那东西永远停留在纸面上的可能性。

但广岛之后,他不能再装作视而不见或从未发生。欧阳替何莫修说出了他的心声:“我们不能等着它落在头上,这就是上面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何莫修听得心烦意乱:“我就不应该让你张嘴!”

他动摇了,欧阳看得出来,但并未逼迫他,看着他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

“如果,”欧阳再次开口,”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要留下,或许也不是不可以。组织不会无视你的个人意愿,我和老赵一定会尽力。”

何莫修似乎没想到他突然变得这么体贴,一时在原地呆住了。欧阳观察着他,补充道:“只要这确实是你的真实想法。”

一瞬间,何莫修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两条眉毛陡然立起来,怒气冲冲地给了欧阳一拳:“你怎么这么讨厌!”了解他更胜过他自己。接着,他张开双臂抱紧那副支离的病体:“我真的不想……不想离开你们……”

他那一拳很轻,拥抱却结实地用足了力,欧阳倒吸一口凉气,吓得何莫修立刻松了手,在他面前半蹲下来:“你,你没事吧?”

欧阳咬着牙说,“没事,”撑着扶手重新坐正了,纠正道,“你不要总说什么,我们把你踢开了啊,不要你了什么的。”

何莫修委屈:“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是我们请求你,请求你何博士来帮我们的忙。我们太需要你了,需要你不仅把知识传给我的……儿子,而且传给更多更多的人。那一天一定会比现在更好,虽然我们可能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了。”

“怎么不会?”何莫修坚持,“一定会。”

“好好好,一定会……但有些话,我还是想先对你说了。”欧阳握住何莫修放在他膝头的手,他的手大而干燥,因为生病的缘故有些凉意。“谢谢你,小何。为过去以及未来的所有事。”

他突然这么郑重,让何莫修有点紧张:“你……你怎么把我的话抢了?是我应该谢谢你们,不仅教会我在实验室里永远都学不会的事,还把我真的当成了自己人。”

欧阳:“他们开始叫你二鬼子,不是真心的。”

“我不是说这个。来沽宁之前我刚拿到美国国籍,我应该是个美国人,可是我还从来没有去过美国。在此之前我是英国人,我也以为自己是英国人,但英国人好像并不这么觉得。有时我觉得我和父亲一样,是不够英国的英国人,和不够中国的中国人,可就连父亲也在沽宁生活了三十多年。那么我到底是谁呢?”

何莫修把这段绕口令似的话说得流利非常,仿佛已经自问了无数次。欧阳回答他:“你是何莫修就够了。”

“对,但只做何莫修还是有点寂寞。你们接纳了我,我变成了沽宁人,现在这个国家也要接纳我了。”他站起来,整理乱了的衣襟,穿西服仍是他改不掉的习惯。何莫修永远不可能像土生土长的中国人那样纯正,但是,“我答应你,我会去的。”

欧阳还记得刚见到何莫修时他是什么样子,文雅、瘦弱、胆怯,现在那种畏缩的气质几乎看不见了。何莫修说完冲他笑了一下,似乎要以笑容鼓足双方的勇气,欧阳真想告诉他其实你已经足够勇敢了。赤忱、坚韧和智慧,立足于深渊之上仍要前行的希望,未来会属于这样的人。欧阳终其一生都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谈话末尾时何莫修的笑容。

 

第二天,上级派遣的人来接何莫修离开。他竭尽全力忍住眼泪,和这片土地上的生者和死者一一告别。这天阳光很好,日军撤离后的港口还没有恢复昔日的繁华,但行船三三两两地泊在水面上,船夫松弛地聊着天,沿河有小贩叫卖,也足以窥见过往熙攘的景致。

踏上甲板时何莫修意识到,二十七年前父亲正是从此处登船,带着他和母亲离开了沽宁。当时四岁的何莫修不会想到,漂泊了大半个地球,在鬼门关前徘徊过数次,他竟然又回到了同一个地方;好像他前半生的漫长奔波,就是为了求索一条返回原点的路。

原来他的新大陆并不在美洲。

何莫修几乎没有行李,如刚出生一样孑然一身地上了船。船员解锚,汽笛拉响,号哭般长而尖锐,沿着江河湖海在今时与往日间反复回荡。何莫修知道,今天就是他的新生。  ¶



后记

感谢阅读,补充一下本文设定的小何生平。

小何的求学经历是我根据原作和历史背景捏造的。本科读化学系是因为小何在剧中手搓过液态炸药,而且是在荒郊野岭的条件下,个人觉得应该受过比较长期专业的化学学习。剧中临近结尾也即1945年时小何说自己三十一岁,这时他已经在沽宁待了七年,可知小何生于1914年,二十四岁博士毕业,确实是天才……高三宝介绍小何时说他是“原子物理学博士”,因此他申请博士时应该调整了专业方向。

学业路径参考了奥本海默,他在剑桥读了化学本科后转去哥廷根大学读理论物理,但是奥本海默的年纪比小何要大十岁,小何读博士时(约1935年左右)希特勒已经上台,哥廷根大学遭到纳粹控制,感觉不是他会选择的地方。然而他又是从欧洲来的沽宁,经过一番搜索后我为小何相中了新的导师,那就是罗马大学的费米教授。1938年墨索里尼施行反犹种族法,同年费米获诺贝尔奖,直接从瑞典前往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任教。小何受他的影响远赴美国,但决定在那之前转道回国待上一段时间。这之后,就是《生死线》的故事。

1938年这个时间特别巧,物理学家迈特纳女士正是在1938年首次用理论解释了核裂变,和小何叙述的时间点也能对得上。我无意将迈特纳的成就转移到小何身上,如文中所言,这场地震几乎在学界同时发生,算是进行了一些模糊处理。包括没有在正文写明小何的导师就是费米教授,也是担心现实人名出现割裂阅读感受。

《生死线》中,珍珠岛事件爆发后,美国曾联系中国索要何莫修,按时间线推断应当与曼哈顿工程有关,1941年正是该工程的筹备期。这进一步证明了小何在核弹研究的专业性和重要性,所以我参考奥本海默生平应该也不算碰瓷……(磕头)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小何的姓与“核”同音,暗示了他无法摆脱的天赋,名字里却还有一个“莫”,又合了他纯粹的和平愿景。一个矛盾的人,却没有屈服于任何一方,包括最后小何选择接受组织安排并非意味着他否认了过去的自己,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希望能够让它向好的一边发展。

除了结尾小何态度的改动,我基本都是按原作方向进行的二次创作,回头再看其实很多想写的东西都没有表达得特别好,小何这个人物的丰富也远非我这一万字能穷尽的,很感谢大家的包容。

 

附上文中与小何有关的时间线:

1914 - 出生于沽宁。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

1918 - 父亲前往英国经商,随父迁居,加入英国国籍

1932 - 入读剑桥大学化学系

1935 - 化学学士毕业,进入罗马大学学习理论物理,师从费米教授

1938 - 理论物理博士毕业,受聘于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加入美国国籍。前往中国沽宁

1941 - 珍珠港事件爆发,曼哈顿工程开始筹备,美国向中国索要何莫修。欧阳等人将其护送至指定地点,但何莫修主动要求返回

1945 - 被日军抓入劳工营,修建沽宁机场。国军收复沽宁(部分),日本宣布投降。接上级指示,被秘密护送北上

 

以及一些我认为可能会发生的:

1949 - 加入中国国籍,加入中国共产党。新中国成立

1950 - 中国科学院成立近代物理研究所,担任理论物理组研究组组长

1954 - 兼任近代物理所副所长

1958 - 中国科学院成立原子能研究所,出任所长

1959 - 苏联停止援助中国,596工程启动,成为该工程的负责人之一

1964 - 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

至此算是了却了小何的心愿,也应了他命运的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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