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
follow like a shadow
2023-08-21|分级 G|字数 8554|进度 1/1
多年前,大概是一九六几年某个秋日的早上,我家来了位不速之客。称其为不速之客,实际多少出于我心底的某种偏见,一是我确实没想过也不想再见到他,二是他来此地并未抱着进门做客的打算,尽管我后来才知道。
我如往常般晨起散步,拉开厚重的院门。吱嘎一声,虞啸卿就这么出现在我眼前,穿一身如墨的长大衣,正仰头打量门上“风和日丽”的题字。时间还很早,天光乍亮,街上寂寂无人,他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迎面撞上屋主,仓促地望向我。
像我立刻就认得他,他根本不需一秒便认出了我。目光对上,我没法再装作看不见,但也没法如老友般立刻将他请进来,于是只直挺挺地立在原处。他站在台阶下,以和我一模一样的姿势同我僵持,嘴角绷得很紧。在我以为他要转身就走的时候,他开口,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以问代答:“你来干什么?”
“只是来看看。”他声音低沉、平缓,令我有些陌生。“我听说这里原来是迷龙的家,没想到现在你住在这里。”
我盯着他。“我也没想到你会来。”
“我在找川军团旧部。我有事想问你们……问你。你是我找到的第一个。”
我感到荒谬,为他向我提起川军团。此外,“我没什么值得你问的。”
虞啸卿沉默。他的样子很奇怪,面对着我,目光却落在下方,我俩之间台阶上的某一处,仿佛凝望着一团空气。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是关于龙文章的。”
我瞬间握紧了门把。他说一万个请求,我会有一万个理由在他面前把门关上,然而他精准地说出了那一万零一个。他说完便再次闭上嘴,等我这个屋主表态要将他驱逐还是留下。如果是二十年前的虞啸卿和孟烦了,他这样站在门外,我必定得点头哈腰低眉敛目地迎他入内;可现在我是败兵、他是败将,于是我只是松开把手,侧过身。
“……进来吧。”
虞啸卿踏入院中,先像所有客人一样寒暄了一阵。这宅子不错,格局正,采光好。树是你自己种的?院子里晾了床单,稍微有点挡路,他不得不弯腰钻过去,若有所思地回看竹架上尺寸袖珍的衣服鞋袜。进了内厅后我去沏茶,他也不坐,背手站在墙边,欣赏上面挂着的泼墨。
我把茶杯放到桌上。“乡野粗茶,随便喝点。”
他坐下来呷了一口。“挺好,本地产的。”他语中流露出不自觉的怅然,“多少年没喝到这个味道了。”
我每天都喝,无法陪他伤情抒怀,煞风景地清了清嗓子:“你到底来干什么?总不会是为了喝茶。”
“不是,”他承认,“确实是关于龙文章,有点事想同认识他的人聊聊。”
虞啸卿话说一半又咽下,如果我没认错,他似乎在犹豫。半晌他才继续道:“……我刚从他的墓回来。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简直茫然:“他……他有墓?我不知道那帮人竟然把他埋了,我以为就找个乱葬岗,或者土堆,一条沟……”当时的场景沿着记忆的河床缓缓倒流回我的脑海,那声巨响,仓促围拢的便衣,地平线上苍白、浅淡而模糊的云团依次浮现,从虞啸卿的表情我知道,他显然也清楚地记得一切的一切,他离那一刻比我更近。所以我更糊涂了:“他是在你面前死的。”
“墓是我找人挖的,没刻他那个假名字。”虞啸卿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好像在那种时候体面地安葬一个红脑壳很容易似的。“但我确实没去看下葬。”
他不敢。我理解,如果是我,我也不敢。
可就算这样,虞啸卿怎么能怀疑他的死亡?那么多人反复检查过,而且要如何伪造一颗穿透上颚的弹孔?我看向虞啸卿,他除了看上去衰老一些,并不像患有某种精神失常的疾病。我只能重复道:“他死了。”
虞啸卿又露出了那种恍惚的表情,仿佛在沉思,或者走神,过了几秒才转向我:“你后来又见过他吗?”
“你说的后来,是指,”我停顿了一下,“……他死之后么?”
虞啸卿这回没有任何迟疑:“对。”
我闭上眼睛,现在迟疑的换成了我。我无法自抑地想起遥远的硝烟与枪炮,胸前两排叮咣作响最后被我不知丢在哪里的勋章。我带着川军团北上,而死啦死啦全程目睹我如何溃败和投降。我可以骗虞啸卿,但不能骗我自己。
“戡乱战争的时候,见过。”我说。
“多少次?”
“数不清,很多次。”
死后相见,不外乎鬼魂,虞啸卿却毫不惊诧,只了然地一点头。这下我终于从他的怪异中猜到大概,却没想到他竟然为此就千里迢迢跑来禅达,忍不住拐弯抹角地讥讽:“怎么,您堂堂党国军长,还怕这些唯心主义的东西?”
他没理我。“他看起来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您的团长,您不知道他什么样子?吊儿郎当,嘻嘻哈哈,指手画脚,和他活着的时候一个鸟样。”我嘀咕,假装自己没有很怀念他那副鸟样。
孟烦了说的没错,虞啸卿再次见到龙文章的第一个念头确实是:简直和他生前一模一样。活人想象鬼魂,总觉得那应当是种不存于现世的形象,要么青面獠牙、血肉模糊,要么轻飘灰白、脚步虚浮,反正无论如何不会和生前一模一样。然而在龙文章下葬的第二天早上,虞啸卿走进指挥部,看见那人从宽阔的办公桌前回过头,还以为自己只是在授勋仪式前做了场大梦。现在梦醒了,他的团长仍然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背后徐徐展开整条西线的地图,是他们即将共同踏上的疆场。
有一瞬间虞啸卿以为事实如此,几乎马上就要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可是他很快注意到龙文章身上的一点不同寻常:他还是像平时那样把军装穿得七扭八歪,但肩上该别军衔的地方是空的。那群人取下了虞啸卿亲手别上的上校衔,更别提那些金光熠熠的云麾和忠勇,表彰是献给英雄的,而非一个反动的阶下囚。
虞啸卿那点没有成型的笑容立刻消失了。龙文章仍然保持着半扭过身的姿势,静静地看着他。这个谎话总混着真心的骗子曾在他面前大背《招魂》,虞啸卿敬屈原,但不信鬼神,因此现在面对这个应当死了却还站在面前的龙文章,他只是略微停顿了一瞬,继而仿若未觉般迈开脚步,走到桌后坐下。
桌上放着个厚实的文件袋,外面盖着特情部醒目的红戳,是共党龙文章的调查报告。虞啸卿把这堆东西放到旁边,先读了最新的前线战报,又专心批阅这两天搁置的文件,等全部处理完再抬起头,桌前已经空空荡荡。
果然,看起来再真实,也不过是幻觉罢了。虞啸卿放任自己在软弱的空虚中又沉浸了几秒,接着揉揉眼,拿起那摞等他签字的杜撰文章。
之后大约一年,虞啸卿没再想起来这件事。滇缅打得七七八八,但仗远没有打完,虞军的枪口调转,对准一片被人反复践踏过的锦绣河山。日本投降那天晚上虞啸卿难得喝了点酒,醉意朦胧中形似龙文章的幻觉再次降临,斜倚在他房间方正的玻璃窗边。
大概是酒精的缘故,虞啸卿没立刻觉出不妥,一进门先脱了板正的军装外套,扬手扔到床上,又解开领口几颗纽扣,跌跌撞撞地扑到窗台旁。夜色深重,半空残月如钩,只飘落一层浅淡的辉光,雾气般蒙着龙文章的面容。似真似假,如梦如幻,虞啸卿恍惚得出神,下意识道:我们赢了,你为什么不开心?
那张脸上有悲悯、有怜惜,有一点难以分辨的沧桑的笑意,虞啸卿几乎想不起来自己在龙文章脸上看过这样的表情。他总是笑,狡猾的爽朗的讨饶的难堪的,但不是这种。龙文章没有回答他,虞啸卿记起幻觉是不可能会说话的,而向幻觉提问的自己简直愚蠢。
他没再开口,而身旁并不存在的龙文章更不会。
很久之后虞啸卿将知道那个表情的由来。一场战争结束了,而后龙文章预言过的接连发生。虞啸卿曾放言如果龙文章真是共党,只消十万铁甲就可让其无党无派,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原来胜利果然属于年轻。那并不意味着虞啸卿承认自己的衰老,相反,他从背后撕下那张儿戏或箴言的纸条时有多年轻,现在便也一样,所以才会在站起来后再没坐下,不知疲倦地一路狂奔。如今大浪劈头盖脸将他淋了个湿透,他才突然惊觉正确的方向不是一成不变。而停下来会粉身碎骨,他只能循着本能前进,一杆茫然的战旗。
他的幻觉因此发作得更频繁。虞啸卿没和任何人讲,也不能,军心已经摇摇欲坠,禁不起一点风声。他只能把这个秘密捂在心里,在龙文章出现的时候默不作声地撇过头,以免让下属窥见他的异常。
龙文章站在人群最前面,一手叉腰,一手无意识地将指甲送进嘴里啃,低着头认真研究沙盘。他这副样子简直要让虞啸卿以为他们还在禅达,下一秒就该点龙文章的名,让他把脑瓜里天才又离经叛道的小九九一五一十地向自己坦诚。虞啸卿留着耳朵听副官讨论,视线却忍不住悄悄转回,隔着沙盘上的万水千山看向那个栩栩如生的影子。那人仿若有感,猛地抬起头,虞啸卿立时一惊,目光错开刹那,龙文章便又消失无踪。
他的师长——活着的那个,几个月前调来的生面孔,低声喊他:军座……?
虞啸卿颔首,轻轻捏了捏眉心。
时间推移,好消息零星,坏消息却如雪片般飞来。虞啸卿并非没有败过,唯这一次连党国都一溃千里,纵然他已不是最初人微言轻的小喽啰,在如此激流中亦无可转圜。南京来电,措辞堂皇,但任谁都清楚大局已定。虞啸卿凝视那张薄纸,不必去看便知道龙文章已然在侧:……真是如你所言。
安静。虞啸卿迟缓地起身,好似全身骨头一下老了二十岁。龙文章在旁边垂手立着,仿佛并不为言中高兴。
虞啸卿终于重新像支剑一样站直了,对着那张没有一点岁月痕迹的脸,他平静道:你一直没有走,是为了见证这一天吗?
龙文章明显一愣,接着摇了摇头。他很少有这样明确表态的时候,大多沉默,只是陪伴着。
虞啸卿望了他一会儿,忽然自嘲地一笑:我看我这癔症是越来越严重了,还想管白日梦要个答案。如果你能看到,解解气也好。
那是他除深夜醉酒外第一次跟自己的幻觉对话,在清醒的时候。不过很快他就变得没那么清醒,无仗可打,他绷得再紧也不过是一张拉满了的空弦。虞啸卿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瓶洋酒,某个英籍或美籍军官的礼物吧,他没在意,撬了盖子,毫不讲究地往嘴里倒,很快双目通红,歪斜地倚在沙发靠背。这在他来说是窘态,但龙文章并未知趣退避,怎么说也是相互下跪过的关系,再说其实偌大的房间里也就虞啸卿一个活人。
虞啸卿枕着沙发扶手张眼朝上望,视野里是刷得雪白的天花板。接着,龙文章颠倒的脸占据了那片雪白,仿佛担忧,连耳朵都耷拉下来,小心地望着他。
离得这么近,虞啸卿几乎能看清他的睫毛,黑白分明的瞳仁倒映他自己的脸。太真了,他像被蛊惑一样抬手欲抚,又硬生生在最后一刻停下。因为他知道,除了空气,自己不会摸到其它任何东西。
虞啸卿垂下手,捂住了眼睛。
“你太像他……太像了,可你不是他。”虞啸卿的声音闷闷地从掌心下传出,在空旷的四壁间回荡,“如果是他,不会来找我。”
良久,像阵风自颊边吹过,虞啸卿放下手。这回真真切切只剩他一个,眼角挂着一道几不可察的、冰冷的泪痕。
我回答完,虞啸卿又闭了嘴,茶也不喝,无意识地微微攥起拳头。他在发呆,失魂落魄得活像刚和那人演完一场倩女幽魂,如果没人打岔,大有在这把椅子上坐到海枯石烂的意思。
我不打算成全他:“你刚才说,你想确认他是不是死了——我还是没搞清楚,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慢一拍才看向我:“……我最开始想知道的不是他死没死,是他活没活过。”
我瞠目结舌,继而咬牙切齿:“您倒是出去对着南天门再说一遍,咱们还喘着气儿呢,连他活没活过都能给忘喽?!”
“我没忘,我怎么会忘?”他几乎像自言自语,“但是除了你我记得,还有谁呢?”
还有谁?有小醉、张立宪,有丧门星,有不辣……我正要掰着指头给他数,忽然发现我已经不知道这些人身在何方,更不要说里面有一些甚至不确定在地上还是地下。如果今天虞啸卿没有闯进我的家,而我突然发了疯想和谁聊聊我的团长,我会和他一个下场。
原来这就是虞啸卿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原因,他需要另一个活人证明龙文章并非一场彻头彻尾的幻想。川军团团长不会被遗忘,此人领一支精锐劲旅突袭南天门,留下了一段三十八天坚不可摧、以少胜多的传奇,但凡听过这场仗的,多少对这场从前哨打到尾声的艰难战役有所耳闻。然而他们不会知道精锐中掺了一半的炮灰,不会知道英雄实际生不如死,也不会知道团长语焉不详的真正结局。对外他们宣称龙文章重伤不治、光荣牺牲,对内则让他戴上共党头衔重新活了一次,这次罪该万死。
可赤匪是龙文章,不是我的团长。他的姓名是捡的,判词大半是特情部编的,而亲眼见过他、追随他、与他共历生死的人,不是长眠地下,就是像我一样躲在时代的夹缝间换了另一种面目生活;像我和虞啸卿一样。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哪里人。”虞啸卿说,“我找不到他从哪生的,只好来找他从哪死。”
我嘴里的茶突然变得很苦。我只好把茶杯放下,做一些徒劳的安慰:“现在你找到了。”
孟烦了的猜测大抵正确,也多少缓解了虞啸卿的心神不宁,可许多细节虞啸卿仍无法对旁人开口。譬如他以为这种异象会随着国民政府退守结束,结果飞抵台湾的第二天便在门口轿车后座上看见那个太熟悉的身影。龙文章扒着窗户使劲往外伸脖子,好半天才恋恋不舍地坐正,发现虞啸卿还呆立在原地,立刻孩子气地冲他一招手。
司机替他拉着车门,对里头乱动的龙文章无知无觉。虞啸卿迈步上车,不便开口或直视,只能通过后视镜看见龙文章衣角的一片倒影。那身来自往日的旧军服与轿车的丝绒内饰格格不入,瞬间刺痛了虞啸卿的眼睛。
那段日子虞啸卿格外繁忙,但他仍然抽出时间开始处理他的癔症——心魔,或者叫别的什么,因为他发现自己无法再像一开始那样坚定地将其视作幻觉。他反复告诉自己龙文章已经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却不得不承认看到那个幽灵的每一次他都觉得庆幸,庆幸且痛苦,又不止庆幸和痛苦,像块原石被一次又一次切割,无数个截面在胸腔中疯狂旋转,他无法分辨自己的感情。
中医说他是忧心过虑,开了些安神的方子,西医则诊断为创伤后应激伴有分离性障碍,药单上写满长长的英文。虞啸卿把各色小药丸在桌上排开,按照医嘱分配每顿的剂量,害他吃药的始作俑者龙文章则趴在桌子上,假模假式地读说明书。
虞啸卿晾了他半晌,终于没忍住:“你倒是看得懂英文。”
龙文章摇头晃脑,显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虞啸卿继续拨拉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算了,这么麻烦,还是不吃了吧。”
这件事便没头没尾地搁置下来。政府还在紧锣密鼓地筹划光复,然而有生以来第一次,虞啸卿发现自己不再那么热衷于胜利。或许有些仗必须要打,而有些则并不。心态一放松,整个人也陡然松弛,感觉前半生种种执念,是非对错,似乎也不必过分执着。
比如不语怪力乱神。
虞啸卿四处打听后请来了一位著名天师,据说是通灵世家,在达官显贵中颇受好评。天师行头带得齐全,摇摇晃晃,叮叮当当,在他的宅子里转了两圈后宣称确有阴气缭绕,他可开坛烧香做法诵经,为他驱鬼祈福。
天师说得严肃,奈何龙文章在他旁边奋力扮鬼脸,虞啸卿差点笑出声,赶紧咳嗽了一下:“不用了大师,我不驱鬼。”
天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虞啸卿接着说下去:“我是想问问您,能不能和对方说话……之类的。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如果是有什么愿望,或者希望我完成的事,我一定……”他的目光从天师落到龙文章身上,后者已经不做鬼脸了,局促地抓着裤子。他继续道:“……我一定完成。”
天师说可以,然后开出了一个凡人的价码。搁在过去虞啸卿早就为这通故弄玄虚叫他滚,但这回他心平气和地点头答应。仪式冗长,虞啸卿正襟危坐听天师呢喃,令他想起某人蹩脚的招魂。某人盘腿坐在他脚边,浑身长了虱子似的扭来扭去,看起来很想逃跑。
虞啸卿只能用气声吩咐他,别动。
天师聚精会神笔走龙蛇,终于写完那张繁复的符箓,并指一夹问虞啸卿:“你要问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虞啸卿一个“龙”字没出口,忽然想起那并非他的真名,不上不下地哽在喉咙。天师又问了一遍,虞啸卿只好说:“假名行吗?”
“若用假名去问,如何问到真言?”天师显然十分意外,“你连他姓名都不知,他又为何要天上地下来跟随你?”
虞啸卿苦笑:“我要是知道,也就不请您来问了。”
“其实这种事,总归离不开恩怨情仇四字。”天师虽然黄了一半生意,仍出言宽慰了他几句,“你们二人要是有恩有情,就无须挂怀;有怨有仇,也不是不能化解。贵府虽有阴气但无怨念,大概那位并不想伤您,您放宽心。”
虞啸卿不便也无法向外人解释,只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门。龙文章并肩站在他旁边,有模有样地陪着送客。虞啸卿看了他一眼,心想,恩怨情仇四个字他们算是占全了,事到如今,谁又能分明?
虞啸卿自此终于接受了自己白日见鬼的事实。可就算是个鬼魂,虞啸卿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那个”龙文章,还是仅仅长了同一张脸的一团东西。他有心和这鬼好好谈谈,奈何对方只有形状没有声音,最后全都变成虞啸卿单方面的宣讲。
“总这样也不是办法,”他说,“我不想你死后都不得安宁。”
他这话有凭据,天师说但凡鬼都要往生,残留世间的皆为游魂。游魂龙文章听了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知道是否认他话中的哪个部分。
虞啸卿无可奈何,恨恨道:“我真是欠你的。”回过神来一想,可不是么,而且也不知道余下这半辈子够不够还清。
虞啸卿梦见过几次龙文章,有时是他们如胶似漆的那一阵子,有时是在那间小牢房里,枪口顶着虞啸卿的脑门。有时是压根没发生过的事,比如现在,龙文章沿着禅达山路开他的越野车,他坐在副驾吹风。虞啸卿不记得龙文章什么时候给自己开过车,但也可能是时间过了太久,记忆模糊,他给忘了。
梦里的龙文章能讲话,他们聊天,口吻不像上下级,像故友。聊着聊着,龙文章突然说,你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来找你?倒不是你想的那个原因,你知道我从来没真记过你的仇。当然,我是还想再见一见你,只是光我想不够。人死如灯灭,点灯的得是活人——
你想见我,我就来了。他说。
梦中虞啸卿心念巨震,下一秒便猝然睁眼醒来。黑夜如巨大的谜团挤满卧室,直压得虞啸卿难以呼吸:“——龙文章!”
那影子立刻从半空浮现,与他梦中别无二致。虞啸卿意识还有些混沌,茫然道:“……我梦见你了。”
台湾不似云南,即便冬季也很潮湿,窗外淅沥下着小雨。风雨相叠,听在耳中有浪涛般的韵律,仿佛正身处其中漂洋过海,向着久违的故乡逆流而归。虞啸卿十六岁离家从戎,几乎已经想不起故乡是什么样子,脑海中尽是些破碎画面。连带那些跟随过他的年轻人,熊熊壮志,意气忠心,最后全都在海峡对岸焚烧殆尽,叫雨一冲,浩浩荡荡,四野茫茫,只剩他茕茕孑立。此时此刻,唯一个不该留在人间的龙文章与他形影相对。
龙文章坐在床边,伸手覆上他的,是安慰的意思。虞啸卿来台之后明显感觉到龙文章不再像过去那么沉郁,大概是因为仗打完了所以轻松,但虞啸卿总忍不住想,或许是受自己心情影响才换了副面目也未可知——内心深处,他仍然觉得这一切都是由于自身执念而生的幻觉。
梦里龙文章的话犹在耳畔,而他手背上感受不到丝毫应有的重量和体温。
虞啸卿低声道:“你说的对……是我想你。”
龙文章仿佛洞察梦中发生的一切,并不疑惑,给了他一个阴阳两隔的拥抱。比叹息更轻。
虞啸卿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老了。过去他每天睡四个小时是因为自制,现在则是因为失眠。身上断了又接上的骨头、烂了再长出来的肉,不肯好好地呆着,开始轮番地折磨他的神经。连佣人也这么以为,厨房里做菜,逐渐避开过酸或过硬的食物,因为虞啸卿不再拥有行军时什么都嚼得碎的牙齿。舞会上有人拉手风琴,是小何拉过很多次的曲子,他跟着哼唱,然后发现他想不起这首歌的名字。
他曾经以为会永远记得的点点滴滴,像手心里的一捧沙子,在天长日久中悄然流逝。不是,他不是忘了,有些人哪怕他忘了自己是谁也会记得,像龙文章,他心意相通的兄长、百死莫赎的挚友,他会刻骨铭心一直到死。但那些细节,龙文章讲过的话,虞啸卿曾经很讨厌的军人不该做的小动作,他的神情,他喊师座的声调,虞啸卿竟然逐渐不能确定。
譬如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龙文章真的说了那六个字吗?还是虞啸卿在漫长的悔恨中为记忆添加的台词?龙文章对他的恭敬与顺从,亲密和抗争,还有临别的释怀,到底哪些真实发生过,又有哪些是他潜意识的粉饰?
事实上这种怀疑自龙文章死后第二天就出现过。那份共党的调查报告,虞啸卿是少有的读过其内容的人。报告写得很长,拿在手里沉甸甸,压得人腕子发痛,虞啸卿怀疑让龙文章亲自来写也写不出这么多东西。但白纸黑字板上钉钉地摆在他面前,竟然真捏出了个通顺的前因后果,言之凿凿,使任何人读来都会坚信龙文章真犯下了通共大罪,倒像虞啸卿认识的那个才是假的。
现在数年过去,他仍能清楚分辨哪些是纯然的虚构,却逐渐对曾经信以为真的东西产生了动摇。某天他和龙文章爬阳明山,山上风光秀美,其实与横澜山并没什么相同,然而看见依旧穿着军装的龙文章在苍郁葱茏间回过头神采奕奕地望他,仿佛一切还未发生,虞啸卿心里顷刻一热。
他做了一个决定。
“……这就是我为什么来。”讲了太多话,虞啸卿的嗓子已变得沙哑。最开始那壶茶很快叫他喝空了,炉子上正烧着第三壶。日头高升,庭院里孩子在玩闹,墙外传来小贩模糊的叫卖。我还在消化他说的内容,如果不是虞啸卿亲口告诉我,我真的不会相信。
他继续道:“我本来打算看一看他就走的,没想到还真能遇上故人。”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他现在在这里吗?”
虞啸卿踌躇片刻,接着点了点头。
我环顾四周,一切如常。石砖被阳光映得明亮,微尘循着不可见的气流飞舞,一盆君子兰在多宝格上舒展它的枝叶。我的鼻尖萦绕着茶叶残留的香气。这是生者的世界,是我眼中的人间,而对虞啸卿来说则不然。无论天南海北,那人的魂魄将永远如影随形。
我又问:“你觉得他真是‘他’么?”
虞啸卿视线停在半空,之前我以为他是走神,现在才知道他在凝视那个我看不见的幽魂。我也忍不住向同一个地方看去,只看到一片虚空。但我相信虞啸卿确实看到了什么,他的眼神就好像他正在和另一个人分享一处与世隔绝的空间,只属于他们两个的秘密。那种神情,多年以前,我在他们两个的脸上都见到过。
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虞啸卿终于开了口:
“——或许等我死后,就会知道了。”
他谈论死亡的口吻柔情似水,于是我明白他的确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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