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杜撰声明


河岸
His RiverSide

2023-07-12|分级 R|字数 11195|进度 2/2

长线游击
八角笼中
马虎/苏木
原作向


一些我想看但电影没拍的东西。


目录



向腾辉很少关心他们的个人生活。当然,训练不算个人生活,他在这方面倾注了百分之二百的心血;上学也不算,但与训练相比要求还是宽松得多。“至少比赛规则得认全了吧,不然怎么打?”

整体来说,虽然掺着一点不善言辞的温柔,但向腾辉仍然很接近那种传统的专断独裁式的父亲。毕竟他的第一身份是教练和俱乐部老板,每天一睁眼就有几十张无底洞似的嘴要喂,这个数字后来变成了几百个。然而从心底,苏木还是把他当作父亲看——再差也好过没有,何况向腾辉也没那么差。

因此向腾辉问他交没交女朋友的时候,苏木引以为豪的反应力罕见地迟钝了一瞬。他没想过向腾辉会问这个,但还是诚实道,没有。

接着,向腾辉很自然地问:马虎呢?

夏夜,苏木刚狠练完一组地面技术,运动加上炎热,心里那股火还腾腾地没消下去,闻言又是一愣,心想为什么问我?向腾辉还在津津有味地等他的回答,苏木舔了一圈唇珠上的汗,道:他应该有吧,女朋友。

后来向腾辉要和他切磋地面技术的时候苏木仍然有点心不在焉,这是大忌,搁在过去向腾辉早该大发雷霆,现在不仅没发现,还被苏木轻而易举地放倒在地,哈哈大笑着认了输。苏木把他扶起来,觉得向腾辉确实是老了,连凶悍的形象都无法维持,变得柔和而软弱,虽然他觉得这样并不坏。

而自己确实是长大了。小时候他只需要想一件事:下一顿的吃的从哪来。俱乐部把这个问题从他的脑子里拿出去,把格斗技巧塞进来,技巧很复杂,可他需要考虑的仍然只有一件事:怎么打、怎么赢。现在,向腾辉的问题顽固地挤进了他的脑海,让苏木忍不住要去想:马虎究竟有没有女朋友呢?

 

向腾辉向苏木打听马虎的恋爱状况,确实是有理由的。似乎从苏木有记忆开始,他就已经和马虎待在一起了。马虎说自己的名字就是粗心、胡闹的意思,说他爹妈一不小心就把他给生出来了,马马虎虎地养着,马马虎虎地丢了。苏木却不太同意,觉得他名字里的两种动物——马和老虎,都是威风凛凛横冲直撞的猛兽,和马虎如出一辙。

马虎听了撇撇嘴:你见过老虎?你见过马?咱这就村长有头骡子!

苏木不答话,拿着颗石头在沙地上画他想象中的老虎,身材壮硕,长着一头马虎的小毛卷儿。马虎用脚尖踢踢他:走啦,干活去。

苏木仰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没动。马虎双手插兜:我知道你不想干这种事,可是你在这蹲着,天上也不会掉吃的下来啊!再这样下去,后天就只能啃墙根了。

苏木又默然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站起来道:我没不想干,走吧。

马虎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你,成天想东想西的。他一边走,一边吹了声细长尖锐的口哨,空旷的村落间忽然钻出几个不丁点大的小鬼头,欢呼着簇拥到他们身边:马虎哥!苏木哥!

苏木摸了摸男孩的脑瓜,想起炕上他温顺的姐姐,以及那种不需要回忆、已经成为一种常态的饥饿感。饥饿本身出自空无一物,却鞭策着他们这一小撮人不断迈开腿,像大泷山中的几只小蚂蚁,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中向公路爬去,去垒那些即将救下他们命的石头。天黑下来,照路的变为月亮和星光:蚂蚁头顶上悬着一条比任何珠宝都要璀璨的银河,然而他们只顾前走,对这种无法果腹的美丽漠不关心。

他们是真没想到有人会为了这么仨瓜俩枣回来捉人,马虎简直要气疯了,好险没把看管他的那个男的咬下一块肉来。不过事情的发展好像和他们想的不太一样,那个窝窝囊囊的高个男进来问谁能背发言稿的时候,马虎也没再出声反对。小崽子们肯定指望不上,只剩下苏木,他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我,我背。

整篇稿子里苏木认识的字不到十个,剩下的全是男人挨个给标的拼音。苏木拿着那张纸回屋,马虎臭着脸倚在柱子上,视线正对着门口,看见他,不太高兴地错开了。

苏木知道他在闹别扭,主动走上去:你往他脑袋上敲了一棍,他没给你敲回来就不错了。

马虎揣着胳膊:我怕他吗我?

苏木眨了眨眼,慢吞吞道:再说了,还有顿饭呢。

马虎瞪他:要不是他妈的吃了他一顿饭我早就翻墙走了!你还答应给他背这个破稿子!

苏木低下头,汉字笔画像小虫子似的爬满了整张纸,几乎要爬到他的手指上来。他说:要是背这个东西就有饭吃,我愿意天天背。

和他们全靠运气的劫匪行径相比,这确实是更加安全和简单的选择。向腾辉的饭马虎也吃了,而且吃得最多,实在不能再反驳,骂骂咧咧地爬上床,认命地听苏木念了半个晚上的经。那几个年纪小的心大,早已经呼呼大睡,只有他们两个半大不小的还焦虑地睁着眼睛:明天会怎么过?明天的明天呢?

在这样共同的恐惧中一起长大,他们很难不了解彼此。正是因为了解,他们更加清楚对方和自己的那点不同。像带头拦路的是马虎,不得不跟随的是苏木;在俱乐部这件事上,最先拍板的是苏木,跟着留下的变成了马虎。

这件事起初和背稿子差不多:背一些格斗动作,然后假装是真的。向腾辉指导了他们很多次,他们两个也练习了很多次,然而当他们走进那座八角笼,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那甚至不是标准的MMA格斗场地,更小,因此压迫感更强,也没有教学片中的防护网,相反焊着一根根的不锈钢栏杆,将他们重重锁在其中。苏木拉开站架,下意识地看向马虎:后者也朝他望过来,一点只有苏木才能辨认的失措。

钟敲响了,他们像之前练习的那样挥拳、躲闪、走位。渐渐地能听到嘘声,是客人在喝倒彩,那声音在苏木耳朵里嗡嗡作响,混合着向腾辉走投无路的暴喝:气势!把气势给我打出来!

练习的时候向腾辉也这么吼他们:能不能打出点气势!软绵绵的谁要看?给我用力!

用力,苏木想。用力。像他深夜拎着木棍在沙地上拖行,猛然抡起那一瞬的用力;像他追打每一个从姐姐房间里钻出来的男人那样用力;像他和马虎站在河岸上,将薄薄的石片甩出去那样用力。他们伸长了脖子远眺,看着水花在河面绽开,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再也没有飞起来。

而他不想再沉下去。

苏木闭上眼。用力!忽地,拳锋传来一股闷闷的痛感,是结实地打在人体肌肉和骨骼上的触觉。他睁开眼,对上马虎迷惑的眼神,这拳本来应当是个假动作。马虎继续执行他的剧本,左勾拳,苏木该闪躲,可他硬用格挡接了,上了一个不该出现的锁技——倒彩声逐渐消失,有人在向这边围拢,激动地摇着栏杆。

苏木锁得不牢,因为他们根本没专心练这个。马虎挣脱后爬起来,无声地用眼神询问他,可是苏木此刻在想的根本无法通过目光传递,甚至语言都不够。他只有拳头、只有这具躯体,怀着那种不愿下沉的急切的热望,苏木飞跃起来,重重踢上马虎的胸口。马虎砰一声撞上护栏,人群被这声巨响彻底点燃,有人在替苏木助威,有人在喊马虎起来反击:打啊!打回去!

苏木再次拉开站架,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抖。过量的肾上腺素,他此时还不懂,但那种颤栗让他头脑一片空白,只能看见摇晃着爬起来的、马虎的脸。现在马虎完全明白他要表达什么了,嘶吼着,他们扑到一起,过去和未来在此刻全部消失,只剩下一座钢铁的八角笼,再熟悉不过的对手,以及纯粹的暴力产生的纯粹的快感与激情。打啊!打回去!

 

后来他们有一年没再这么打过,向腾辉说“太傻”,他只要看起来漂亮就够了,直到差点被捅穿肠子才改了主意。马虎对此没大所谓,他们训练早已经真刀真枪,只是搬不搬到台面上的区别。苏木却觉得高兴,因为他们终于开始参加正式比赛,离他描述的那个梦想又近了一些。

他们在这个年龄段几乎没有敌手。体重的原因,苏木跟马虎不属于一个量级,除非青少年组人数不足合并,否则不太能打到一块儿去。然而在俱乐部还是他俩对练得最多,二楼最靠窗那张垫子,马虎又一次在苏木的十字固成型前滑脱,豹子似的在空中一拧,反身接了个抱摔。旁边的闹钟紧接着响起,表示第三回合结束。

马虎先摘护齿,道:“你的十字固要是再快一点就赢了。”

苏木仍躺在垫子上,侧过一点脑袋来看他:“我知道,因为我在想和锁腿比哪个好。”

“你就是想太多了才老是赢不了我。”马虎摘了拳套伸手来拉他,苏木不同意道:“什么老是?最多四六。”边说边握住马虎的手,一使力跃起来。马虎不跟他争,背过身挑了挑眉毛。两人打打闹闹地进了澡堂,又你推我搡地回了宿舍;第二天睁开眼,仍然还是这样的朝夕相对、形影不离。

这种日子他们从十二岁过到二十二岁,从籍籍无名过到需要好几个柜子才放得下他们的奖杯,所以向腾辉问苏木马虎有没有女朋友,确实是有理由的。如果马虎真的谈了恋爱,哪怕全天下所有人都不知道,苏木也会知道。可事实是苏木的确不知道,所以只能用模棱两可的“应该”搪塞过去。

至于为什么是“应该有”,而不是“应该没有”,还有一点巧合的前情。拿下乾坤决预选赛冠军那晚,他们照例出去吃宵夜庆祝,也照例喝了酒。他们酒量都不差,但那天或许是太高兴喝得过了,也可能是混着喝了些白的,回宾馆的时候已经稀里糊涂东倒西歪,差点直接在玄关躺下,好不容易才蹭上了床,两人便挤着标间里的其中一张和衣睡了。

如此凑合更不可能讲究睡相,胳膊腿都缠在一起,迷迷糊糊间苏木感觉到有什么烫而软的东西在蹭他的脸。他的颈窝也热乎乎的,大概马虎的脑袋正枕在上面。苏木动了动,还没来得及挪出一个舒服的位置,脸已经被马虎的掌心带着偏过去,接着,那种陌生的触感压上了他的嘴唇。

苏木的脑袋被酒精搅成了一锅粥,茫然又缓慢地思考着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没想出来,任凭马虎闭着眼小狗似地蹭了一会儿他的嘴巴,胳膊也恰到好处地搂着他,让他觉得很熟悉、很安全。在这样一个舒适的怀抱中,苏木沉沉闭上眼,毫无阻碍地陷进了黑暗而甜美的睡梦。

他们一直睡到闹钟响才爬起来打仗似的去赶飞机。飞翔在万米高空之上,苏木望着窗外仙宫般洁白厚重的云海,突然想起了昨晚的那个画面。他没想明白的那个问题,现在可以毫不犹豫地得出答案:马虎亲了他。

罪魁祸首无知无觉地坐在他旁边,披着毯子在睡觉。马虎一旦喝断片,第二天绝对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俱乐部所有人都知道。

苏木盯着他的嘴唇看了一会儿,接着移开目光,重新看向遮天蔽日的无边云浪。大概是喝醉了,把自己当成哪个女孩了吧。他想。马虎从小就爱打趣他像女孩儿,说他长得漂亮,心思重,说他喜欢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苏木想着,抬手闻了闻自己的手背;明明一点味道都没有。

怀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心思,他凑到马虎肩上轻轻嗅了嗅。不像他自己,马虎确实有一点独特的气味,与单纯香水或沐浴露的香气不同,像是混杂着很多东西:沙土和灰尘,汗与血,拳套的皮革、夏天的河水。苏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能称之为“马虎的味道”。

苏木重新坐正了,叹了口气。

——这就是那个“应该有”的佐证。苏木推开宿舍门,马虎在看比赛录像,是他下一赛段的对手。苏木站在马虎身后跟他一起看,他刚洗过澡,湿淋淋地用毛巾擦着头发,忽然想起向腾辉的那个问题:“教练前两天问我你有没有谈恋爱。”

马虎把录像暂停了,特别费解地仰起头:“啊?”

苏木笑起来:“我的反应跟你差不多。”

“不是,教练怎么、怎么突然问这个……?”

苏木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说你应该有女朋友了,他也没说什么。”

他以为马虎会宽心,没想到马虎嗖地站了起来:“什么就有女朋友了?我没有!”

“呃,是我猜的……”苏木有点结巴,“不是有个小姑娘、追了你好几个赛区……每场都送花么。”

“那就是观众嘛!你收的花还少了?”马虎把那头卷发抓得一团乱,“你你你……你每天都和我待在一起,我干什么你还不清楚吗,怎么会以为我谈恋爱了?!”

苏木眨巴了两下眼睛。“那是因为——”

酒店粗糙的棉质床单,男孩滚烫的皮肤和嘴唇,醉意、飞行、云,“马虎的味道”。苏木耳朵尖红了,他小声说下去:“——预决那天晚上,你喝多了,亲了我。

“我想你应该是把我当成你的女朋友了,才……”

苏木耳尖的红色像是被空气晕开,染上了马虎的双颊,连他的结巴都把马虎传染了:“真、真的吗?……我,我亲你了?我——”他搓了搓脸,赛前集中精神时常做的动作,“不是,苏木,我没把你当成女朋友,我就没女朋友!”

“好吧,”苏木干巴巴地说,“那是我,我想错了,可能只是巧合,毕竟你都断片了——”

马虎看着他,眸子很亮,他脸还红着,却坚定地说:“不是巧合。苏木,我——”他像是下定了某种艰难的决心,无意识地攥起拳头。“我——”

有人敲了两下门,接着探进了一个脑袋瓜,是小布。房间里的气氛怪异,他却浑然不觉,甚至有些忧心地急切道:“教练喊你们立刻过去。组委会的电话。”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等苏木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和马虎一起坐上了前往新俱乐部的车。小布他们的身影与空荡荡的腾辉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离去。靠着冰凉的车窗玻璃,苏木想:其实他愿意留下,留在向腾辉身边,即使不能再比赛,也总好过他们最开始的赤手空拳。马虎在他身旁沉默着,苏木知道他也会愿意,而且他已经这样告诉向腾辉了。

但向腾辉没让他们选择。十年前,十年后,都没有。

很奇怪地,苏木想起了他面目模糊的生父。他和向腾辉用一样决绝的方式抛弃了他,连同马虎。二十二岁,他们又变成孤儿,除了彼此一无所有。他没有问马虎是否憎恨向腾辉,因为他知道会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无论真假。

新环境令苏木有些焦虑。他和马虎没分到一个宿舍,这当然只是件小事,然而和冷淡的新教练、不够友善的队友以及骤然冷落的比赛安排叠加,就变成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开始失眠,睡着时则频繁做梦,精神和生理状态的双重下滑很快反映在他的成绩上。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队里会暂停你的比赛,教练说。我们不需要不能获胜的选手。

苏木恍惚地推门出来,马虎立刻迎上去,问,说什么了?苏木摇摇头,一言不发地往外走。马虎紧紧跟着他,苏木不讲话,他也不讲话,肩并着肩,漫无目的地沿着繁华的街道穿行。那天他们走了很远很远,直到所有的热闹都安静下去,安静得像大泷山的夜晚,缄默地环抱着他们。

苏木把教练的话告诉了马虎。可我还想打,苏木说。他的眼睛黑沉沉的,路灯和月光都不能照透,马虎知道那里装满了苏木的心事。他总有那么多心事,执拗的、沉思的,事实上得知要换俱乐部时马虎就在担心这一点,因此几乎所有不训练的时间他都会和苏木待在一起。然而一切好像仍然在无法阻挡地向着深渊滑去。

马虎想不了苏木那么多,他能凭借的只有直觉。直觉告诉他此刻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却不能告诉他具体该怎么说或怎么做,因此他只好笨拙地搂着苏木的肩膀用力晃了晃,过了一会儿,又用力晃了晃。

苏木没有告诉马虎的是,他又梦见了那个倏忽即逝的亲吻,还有马虎红着脸站在他面前说那不是巧合的样子。后面本来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而随着往昔生活的消散,那个答案也一同远去了。马虎没再提起这件事,苏木更没有,比起百转千回的那点情思,安身立命显然重要太多。

然而他的挣扎没有奏效。五个月后,苏木的比赛被全面停止。马虎找到苏木教练那里大闹了一场,苏木冲进去时他已经被几个学员按在地上,还在不依不饶地朝那个男人咆哮。

教练像在看一条疯狗,眼神却很平静。他只回应了一句话:这是俱乐部的决定。

苏木把马虎身上的人挨个扒开、推开,把那些冷漠的指掌从马虎身上撕下来。他死死抱着马虎,因为不这样做马虎就要揍上教练的鼻子:你从来就没想过让他打比赛——!

苏木颤抖着叫他的名字,马虎,马虎!他能听见围观者的窃窃私语,像无形的拳头铺天盖地地砸下来。马虎还在骂,苏木只好伸手去捂他的嘴,几乎是将他拖出了房间。门关上了,但低低的私语声并没有消失,而是变成许多细小的昆虫,密密麻麻地趴在苏木身上,用口器窸窸窣窣地啃他的肉、吸他的血。看哪,看他们。真是疯子,怪不得上不了场。看哪!

他随便找了个空房间把马虎丢了进去。马虎红着眼睛喘:“你干嘛拦我!”

“再骂下去你会被禁赛的。”苏木疲惫道。

“那就不打了!”

“合同还在老板手里,你现在不打,之后就再也打不了格斗了。两个月之后的全国赛,羽量级里你很有希望。”苏木轻声说,“别干傻事。”

马虎猛然转过头,愤恨地盯着苏木。苏木垂着脑袋倚在墙上,并不看他:“不打比赛,还可以当助教、当陪练,俱乐部包吃住、有底薪,怎么也不会饿死……再说也不是完全没机会,四月有内部预选,还会重新排名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俱乐部已经放弃他了,苏木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平静令马虎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那是一种死寂的前兆。为了减轻这种不安,马虎张开双臂抱紧了苏木,像个真正的哥哥一样安慰地抚摸他的头:“会结束的,”马虎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神经质地重复着抚摸苏木的动作,和那句短短的期盼:“到时候我们就一起离开……都会结束的。”

苏木把脸埋在马虎肩上,过了很久,闷闷地“嗯”了一声。

 

一切很快就结束了,但并不是以马虎想象中的方式。那天早上苏木来找他,告诉他教练打算让自己重新上场。省里的比赛,级别不高,通知也很仓促,苏木却格外兴奋,这种兴奋一直持续到几天后赛场下的休息室。

一个不起眼的棕色小药瓶放在他手边。只是建议罢了,教练说。你的状态不好,我可以为你申请临时退赛。

霎那间,那种几乎刺穿头骨的尖锐耳鸣再次在苏木大脑中嗡嗡作响。教练的嘴巴还在张合,像在呕吐一些噪音:我知道你想赢,我也想让你赢。从今以后,你可以一直赢下去。

胜利确实是一种太美好的感觉,苏木品尝过很多次。在那些畅快的记忆里他拥有一切,师长、朋友、前途,马虎戴着刚刚挂上的金牌夸张地为他欢呼。今天马虎也会来,会坐在台下,苏木不可能让他看到一个被药物操纵的自己。

即使不吃,我也会赢的。苏木说。

教练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奇怪,好像苏木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摇了摇头,仿佛很惋惜,然后把那个小瓶子收了起来。

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他说。

苏木就这样回了俱乐部,没过多久便在一次普通的“切磋”中被人踩废了膝盖。那一脚碾在皮肉上其实没有太大声音,苏木却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像某种重物掉进水中的动静。随即他意识到,是石子,石子沉下去了。无论飞了多久,石头总会沉下去的,那是它的宿命。

直到那声闷响完全消失,苏木才听见自己在尖叫。

 

出租屋是马虎找的。转个身都逼仄的大小,对苏木来说反而成了优点:从床边下去,可以扶着墙慢慢蹭到厨房和厕所。韧带损伤的手术和后续康复费用远非他们的积蓄所能支付,按照苏木的意思,也没有做的必要。即便真能治好,他也不知道还有哪儿会收留一个远离赛场多年还瘸过一条腿的选手。

与他不同,马虎的状态和成绩都还出色,苏木认为他根本不该和自己一起逃跑。然而他每次提起这个话头都会被马虎坚决地堵死:不可能;别想了;我绝对不会回去。他提一百次,马虎就拒绝一百次,他说我连向腾辉都不会去找,怎么可能回CJ。

他说过这话之后苏木便不再提。其实如果马虎不在,只有苏木一个人,他或许已经不想活了。不能格斗,不能走路,整日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他看不到任何活下去的必要。然而马虎执着地反复告诉他:钱会攒够的,腿也会治好,哪怕不打格斗,他们也可以一起干点别的糊口。于是在马虎编织的这个幻梦中,苏木一天天继续着他的生命。

马虎在工地上找了很多零活儿,忙的时候几天不见人影,稍微闲下来的时候便会回来陪着苏木。两个人住一间小屋,别的勉强还好,只有床窄得几乎睡不下。规规矩矩地躺着倒是够,稍微一翻身,整张旧床垫就和波浪一样摇晃,推着他们像小船一样不受控制地滑向中央,船舷并着船舷,船帆缠着船帆。

其实苏木觉得没关系,小时候的炕比这还窄,两人抢一条被不也睡过来了?然而他逐渐发现马虎总会很小心地让出一条缝隙,哪怕自己就要从床上掉下去了,都要和苏木睡得泾渭分明。这种疏离反而勾起了苏木某种亲密的回忆,也是在一张床上,他们毫无缝隙地交缠入睡,仿佛母亲腹中的双胞胎般密不可分。那天他们在同一个领奖台捧起不同量级的奖杯,马虎在醉意中亲吻他,然后告诉他那并非巧合,亦不是错觉。

如果一切就那么继续下去该有多好。如果让马虎把那句话说完,如果自己早一些明白;如果腾辉没有解散,如果他还能走进那座八角笼……蓦地,苏木的小指抽动了一下,蹭过马虎的皮肤。那点热度转瞬即逝,是马虎把手收了回去。

于是苏木知道他也没睡着。睁眼望着狭小的黑暗,苏木赌气似的去握马虎的胳膊。然而马虎自然地抽出来,翻身给他掖了掖被子:“睡吧。”马虎低声说。

他在躲,但苏木不想被他躲下去。“如果我说我的答案跟你一样呢。”苏木如同梦呓般轻声,似要抓住往日时光仅剩的残影,“如果我对你,和你对我一样呢?”

天已凉了,马虎却觉得手心里湿哒哒的全是汗。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对苏木不止友情,当然也希望苏木能够回应,可是不能在这种时候,在苏木没有任何选择的时候。爱应当是甜蜜的,可现在他们两个都太痛苦,不能在这种时候。

苏木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很轻地笑了一声:“你也觉得我是个废物,对吗?”

马虎猛地坐起来,床立刻吱嘎一响。“没有!”

苏木也坐起来,看着他。月光朦胧,轻纱一样影影绰绰,落在他眼里却还是那么亮。或许不是月光,是泪光。

他说:“那你为什么再也没亲过我?”

他问得根本不像有情人间暧昧又心知肚明的你来我往,相反近似于惨烈的孤注一掷了。马虎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红着脸掀了被就要下床:“今、今晚你自己睡吧,我去打地铺——”

他没能下成,几乎就在下一秒,苏木伸手将他仰面按倒,胸膛叠着胸膛,那条不能打弯的坏腿压在马虎身上,叫他一动也不敢动。苏木没对准,第一下吻在脸颊,第二下才吻上嘴唇,急切地磨蹭他,像某种焦虑的祈求。马虎慌了,下意识喊苏木的名字,刚喊出半个音苏木的舌头就滑进嘴里,笨拙地舔他的牙齿和舌尖。

马虎根本不敢推他,两条能将对手重拳KO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住苏木的腰,想抱他起来。苏木本来就比他轻两个量级,受伤后无法训练加上情绪变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肌肉线条也几乎消失,伏在马虎身上根本没有什么重量。然而马虎从来没这么谨慎过,他往上拔一点,苏木就往下压更多,小腹跟他的蹭在一起,双臂也在他脑后收紧,发出一点细小的鼻音。

紧接着,在苏木的唇舌之间,马虎尝到了一点泪水稀释过后的咸味。马虎有很多方法从这个松垮的桎梏中逃脱,他毕竟是个专业的格斗选手;可是在此刻,他只是那个和苏木一起长大的、暗恋着他的男孩。那点咸味令马虎自暴自弃地卸了力道,推拒也改为拥抱,尽可能温柔地回应了这个吻。

苏木似乎被他的回应安抚,动作不再那么迫切,结束的时候好像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羞赧地垂下眼睛。

马虎强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我……我去趟厕所。”

他回来时苏木已经睡了,睡相很乖,朝着空着的半边床微微蜷起身。他刚刚流的那滴泪被他们两个吞下去,似乎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

第二天一早马虎出了门,当晚没有回来,第三天也没有。往常如果有急活儿马虎必定会给苏木留个信,这次却一声不吭,苏木一半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另一半则担心是那个意义不明的吻造成的后果。提心吊胆地等到第四天,马虎终于在半夜风尘仆仆地赶回,怕苏木已经睡着,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苏木几乎立刻就醒了,伸手按亮台灯,正好看见马虎把一叠纸钞收进抽屉,里面有好几张显眼的粉红色。马虎有点抱歉地笑了笑:“等了好久车,回来晚了。”

他指关节上有道新鲜的伤口,貌似是某种硬物造成的刮伤。苏木低声道:“怎么受伤了?”

马虎不自然地把手往裤子后面藏:“工地上的钢筋,没注意……小伤,马上就好了。”

他说的并非没可能,然而伤口的位置太过恰巧,实在像挥拳打在某种尖锐边缘上的痕迹。加上那叠厚于往常的现金,不声不响消失的三天,还有马虎的态度,苏木很难不产生某种他过于熟悉的联想。然而马虎不愿说,他不可能先开口,更不可能指责或喝止他:苏木是最清楚马虎为什么这么做的。马虎本来有一条花团锦簇的大好前途,为了他,为了他这条腿,他又回到了那条漆黑的沙石路。

马虎简单地洗漱出来,背对他坐在床边,开始脱外套。灯光下他年轻健壮的躯体犹如一头野兽,宽厚的肩膀自如地舒展开来,背部的肌肉线条流畅地向下收窄,其上的陈年旧疤随着他的动作有生命般起伏。马虎是那么鲜活,令只能日日枯坐在这一方天地的苏木痴迷地一点点凑近,伸手环住了他。

“怎么了?”马虎把衣服丢在椅子上,刚一扭过身,苏木的嘴唇便贴上来。这次马虎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没能让苏木得逞:“干……干嘛啊。”

苏木呜呜地说了几个字,模模糊糊的,马虎却听懂了。他说,我想要。

马虎视线乱转:“别闹了,这么晚了都……”他松了手、别开头,苏木却不依不饶地追上去,胳膊勾着他的脖子,一边亲他,一边从他的下巴往下抚摸,肩膀、胸膛、侧腰和小腹,马虎被他弄得面红耳赤,强硬地拦腰将苏木半抱起来:“苏木……苏木!”

这下苏木没法再吻他了,可他脸上那种决绝的表情,那种戏谑的、胜券在握的熟悉的笑意,让马虎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阻止他,尽管马虎才是这里更有力量的那一个。

像是要印证马虎的想法,苏木空着的那只手滑进了马虎的短裤。那里已经半硬起来,热腾腾地顶着苏木的掌心。这个姿势,苏木几乎坐在马虎大腿上,身子倚在他怀里,受伤的那条腿僵硬地搭在一边,马虎稍侧过脸就能看见肿胀得畸形的膝盖。他不忍心,因此只能被迫直视苏木的脸,两颗亮得几乎燃烧的瞳孔;苏木的手还在下面撸动他。这刺激对马虎来说实在太大,咬着牙,他满头大汗地去抓苏木的手腕,想让他停下来。

这时苏木开了口。“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凑近了些,气息拂在马虎脸上,马虎能清晰地看见他眼眶含着的泪水。他的声音也在颤抖:“马虎,我什么都没有了。”

苏木说的当然不会是真的。只要马虎在,苏木永远不可能一无所有。马虎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然后仰起头,恰到好处地接住了苏木落下来的吻。苏木喘得很急,情不自禁地拱他,又碍着一条腿使不上力,几乎是在马虎怀里发抖。马虎捧着他的脸吻出一股撕咬的架势,没过一会儿就感觉到苏木一颤,接着痉挛着射在他手里。

苏木有片刻的失神,马虎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叼着他的嘴唇,吃果冻一样缓缓地吮。苏木温顺地被他吻着,含糊道:要不我用嘴……?

马虎暼他一眼:会的还挺多哪,瞅你困的,别逞强了。自己伸手下去,握着苏木的手撸了出来。这和苏木想象的不太一样,但是也不坏,被马虎抱着重新在床上躺下的时候,他听见马虎说:我不会走的,你别乱想。

快感懒洋洋的余韵在苏木的体内弥漫,让他感到久违的幸福。他说,好。

后来还是用了嘴,再后来,还是这张小床,他们终于完全地融为一体。其实马虎顾忌着他的膝盖,本来是不想做的,然而苏木说你不动那我自己来,拖着伤腿要往马虎身上爬,把他吓了个半死,什么什么都答应了。

做爱会令苏木忘记一切。全世界只剩下马虎,在他身旁,在他体内,马虎的味道包围着他,源源不绝的快感的波浪在撞击中将他送上巅峰。对苏木来说,那感觉甚至和站在赛场上有些类似:八角笼成为宇宙的中心,所有的星星都从四面八方投来它们的光亮。他遍体鳞伤,应当觉得疼痛,然而吸进去的每一口氧气都如同熊熊大火,令他几乎癫狂。

格斗是暴力的艺术,可仍旧是暴力,那种压倒性的快感,野生的、想要征服的欲望,再一次在这间出租屋里破茧而出:原来性爱同样使人上瘾,同样使荷尔蒙接近沸腾。苏木在高潮中下意识地攥紧拳头,可是没有任何对手供他击打,只有马虎珍惜地俯下身来,爱怜地亲吻他不再嗜血的拳锋。

其实他们很清楚,那段日子的平和只是表象。他们默契地都不开口,不代表他们所恐惧的就不会发生。向腾辉带来了最坏的消息,而好消息是最坏的已经过去,之后便正如马虎所说,总会变好的。

马虎入狱后,苏木再回想出租屋里的时光,有时自己都不能理解那时的自己。马虎大概也不能理解,却一概选择了包容。他不再是那个随心所欲的小男孩,甚至变成了一个心思比苏木更深的人,如果苏木没有猜出来,他真的会一辈子也不告诉他。

苏木以为自己已经跌入水底,其实并没有。马虎不是另一颗石子,马虎是他的河岸,将无处可去的他稳妥地接住,从此苏木不再沉没,也不必漂流。1

 

两年后苏木在UFC两回合KO对手夺冠,像每一个戴上金腰带的选手那样,他在山呼海啸的欢呼中骄傲地骑上八角笼高高的护栏。现在全世界都在注视他,通过现场躁动的空气,通过长枪短炮的镜头,画面变成代码、变成信号,再被言语重新描绘,送到他最期待的那个观众手中:即便知道那人看不见,他仍然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右手的拳锋。

那是他最低谷时,马虎送给他的。现在苏木站在顶峰,坚信有朝一日他仍然会像过去的每一次,光荣地回到他的身边。

 



  1. 关于河岸的比喻,灵感来自双采中陈永胜的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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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