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杜撰声明


凯旋
Their Triumph

2023-06-05|分级 G|字数 18066|进度 3/3

249.E
士兵突击
伍六一/史今、高城&史今、高城&伍六一
原作向


悲欢离合总有不变的结局 / 让我拥抱你的身躯 / 爱人同志!


目录



伍六一从小就想当兵。十八岁,他如期坐上开往首都的火车,踏上了独属于他的征程——伍六一就是有这样的决心和本事。车皮和他们全是一水儿的军绿,其间点缀着鲜艳的大红缎花,浩浩荡荡地沿着铁轨向东奔流。大小伙子们扒在窗框上,争先恐后地将手伸出窗外挥舞,感情充沛的还要流几滴眼泪、喊几声爹娘,只有伍六一端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好似肚里揣的是一副铁石心肠。

对面坐的大概是位来征兵的士官,自上车起便在车厢内来回地转,直到把新兵的毛都捋顺了才姗姗坐下,掀起帽子擦脑门上的细汗。伍六一对和自己一样的新兵不感兴趣,对士官还是多少好奇,偷眼瞅了两回,看见那人接了杯热水泡茶,也不避他,大大方方将茶叶递过来:喝点?

伍六一赶紧坐直,说谢谢,不了。那人笑了一下:你这么淡定的新兵挺少见。

也不是……淡定。我爹送我到火车站就走了,我们家不兴这个。

伍六一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紧张得有点滞涩,那人显然听了出来,但只会意地一笑。他坐得也很直,部队受训的成果,不过没伍六一那么僵硬,有股端正的松弛,倒很符合伍六一对军人的想象。

他一边小口地抿着热茶,一边问:你是哪儿的,大湖乡的吗?

上榕树,小地方。之前没人当过兵,我是第一个。

那人啊了一声,我知道,我看到你的名字了,你叫伍六一是不是?小地方不要紧,当兵又不论出身,我也是从小地方来的。

他语气很柔和,说话时不自觉地咧开嘴角,兔子一样露出几颗白牙。三两句话的工夫,伍六一的紧张已经被对方熨贴地抚平,跟着他无意识地微笑起来:您是哪儿——

车厢另一头忽然有人大声喊,史今!史今在吗!

那人嗖地站起身,窄腰朝声源一拧,被腰带勒出柔韧的一道弧。原来他叫史今,伍六一想。

史今先答了声到,才俯下身对伍六一说,指导员叫我,下次再聊啊。对了,我是七连三班的,我叫史今。

由于火车上的一面之缘,新兵连的时候史今一眼就将伍六一认了出来。伍六一站在排头,目视前方、眼神坚毅,并不像其它新兵一样眼珠子跟着史今乱动,笔挺得像棵青松。站排头的是副班长,意味着至少在这十个新兵里他是最出色的一个;如果在三个月后他能成为这批新兵里最出色的那一撮,很大概率会被连长划拉去钢七连里头,成为史今的战友。

但现在考虑这些都太早,史今也不会因为伍六一当了副班长就对他另眼相看。他隔年来新兵连带兵,替高城在一群愣头青里物色适合磨利了作尖刀的苗子,因此见过许多心志坚毅卓绝的真金,也见过许多轻快单纯、甚至有些茫然的年轻人。每个人穿上军装的目的不同,史今理解,也不觉得有高低对错,只要他们能真正成为这里的一员。

他从排头一路走到排尾,将这十张青春洋溢的脸一一记在心里,尽管绝大多数可能再也不会见面。然后他在满操场的号子中站定,沉声喊出了伍六一收到的第一道指令:

立正——!

话音落地,伍六一的军旅生涯自此正式开始。

 

三个月转瞬即逝。高城掐准了时间来新兵连摸底,甫一进门,连花名册都没看呢,先对史今道:“听说有个叫伍六一的不错?”说完自己先乐了一下,“这名有意思,就是少个七。”

史今把那一厚本名册和各项考核比赛成绩递给他。“越野、体能和格斗都是第一,射击稍微没那么拔尖,但也算上游。整体来说是新兵里数一数二的。”

高城坐下翻了翻,很快放到一边:“数据我都知道,来找你是想听点别的。他不是你带的么,你说说,这个兵怎么样?”

史今虽然是高城的下级,但现在算午休,四下无人,以他俩的关系也不必太过讲究,此时懒洋洋地托着下巴歪了歪脑袋:“挺好的,是你想要的那种野心和能力相当的兵。”

高城嗯一声,又等了会儿,惊讶道:“完啦?就这些?”

史今:“这评价还不够好?”

高城:“够好,可是对一个人的评价怎么可能只有好?何况还是从你史今史班长的嘴里。”

史今笑起来:“怎么觉得你在骂我呢。”

高城潇洒地一挥手:“嗨,我是想说,你是我手底下最会看人的班长,除了能看到长处还能看到短处——我想听的是他的短处。”

史今没有立刻回答,垂下眼睛,视线落在第一行“伍六一”三个宋体字上头,像是要从这几道笔画里还原出那个意气风发的身影。伍六一不像某些新兵那样对老兵心存忌惮,相反他对强者有天生的亲近,也愿意从他们身上学习一点一滴。刚入营时他成绩排在中上,其实已经是不错的名次,但伍六一闷头苦练,硬是每回都能往前挤一挤。

史今记得他头一次拿第一的场景,是一个多月时的某次军事越野五项比赛,伍六一为此练了很久。之前他总是这差几秒那差几秒,这回终于第一个冲线,像颗子弹扑进史今怀里,脸上还笑着,泪珠唰啦就滚下来。他自己没察觉,还是史今上手给他拭才慌乱地抹了两把,坚称是第三赛段游泳时沾的水,却想不到他又跑了八公里早该干了。史今并不拆穿,把他的脑袋按在胸前,用自己的前襟偷偷给他擦掉,心里想,别的新兵早就明里暗里哭了无数回,你也不必永远都表现得那么坚强。

整整三个月里伍六一就掉过那么一次眼泪。等比赛完去食堂吃饭,水痕已经干在史今衣服上,于是这件事便成为他们两个之间的秘密。晚上伍六一悄悄来找史今,怀里抱个大盆,道:排长,你衣服呢?白天我弄脏了,给你洗洗。

史今哭笑不得:本来就要洗的,用不着你。再说了,也不是你弄脏的。

伍六一挠挠头,灯暗,看不清他是否脸红,但声音听得出吞吐,道:排长,我知道我底子没那么好,但是我一定会努力拿更多第一,给咱们排、咱们班,给……

那个“你”字,伍六一并没说出口。他晚上喝了点啤酒,没醉,只有一点微醺,此时顶着他打了个小嗝。他捂了一下嘴,看见史今在笑,自己也变得不好意思:我拿了第一,你高兴吗?

夏夜,一只小虫落在伍六一肩头,被史今轻轻拂去。高兴啊,他说,第一名这么好的事。不过你没得第一的时候我也高兴,因为我知道你付出了多少。

伍六一愣了一下。他爹从来都要求他做到最好,他也是这么要求自己,第一次有人和他说,你没得第一的时候我也高兴。史今又说,我看见你每天晚上都加练,不是说这样不好啊,但你得注意身体状况,别适得其反。

伍六一答了声是,又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楚,最后抱着空盆晕晕乎乎回去了。之后加练没少,反而多了,史今暗地里估算着强度,觉得尚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便没有干预。此时被高城一问,又想起那张执拗得有点强硬的脸,想起第一次在车厢里看见伍六一,同样是背井离乡的半大小子,只有他浑身散发着刻意武装的一股冷酷。那时候史今就知道,他是那种会对自己特别狠的人。

“短处么,也有。”史今轻声道,“他太要强了,可人不可能永远不落下风。”

高城瞪着他,不可置信的表情,半晌道:“……史今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要强——要强也算短处?!”

“我知道对你来说不算,我是说我的感受。”史今无奈,知道自己说了就会是这个结果,“别的真没有了。不瞒你说,三连长老早就来找我打听过他,还有前面这几个,全是香饽饽。”

高城赶紧声明:“我可没说我不要!”胳膊一揽把名册搂进怀里,老母鸡护崽的架势。史今便凑过去,两颗脑袋挨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密谋,三言两语间决定了其中一些人的命运。

 

伍六一如愿进入七连。他的目标从来只有这一个,三五三团的尖刀连,更别说史今也在这。惊喜是他被分到三班,分在史今手底下,伍六一简直恨不得从下车就开始踢正步,一路踢到史今眼前。

当然,他只是想想,但还是没忍住,拎着包冲到史今面前啪地敬了个礼。伍六一极力想表现得严肃正经,但还是绷不住地笑了一下,喊他:“排……班长。”

史今也意外,他没有点名要伍六一,因为伍六一成绩实在突出,他要是开口显得私心太重。但现在人又站在面前,史今确实开心,站直回了个礼,微笑道:“欢迎,六一。”说着拍拍他肩膀,接过伍六一的行李。伍六一赶紧伸手去抢,没抢过,乖乖跟在史今身后往宿舍走,感觉自己轻盈得仿佛要飘起来。

可惜他没能飘太久。伍六一在新兵连再是尖子,来了钢七连这个尖子扎堆还尽是老兵的地方,也很难显出什么。第一次考核就如迎头棒喝,将伍六一打回了初入军营的原点,甚至不如原点:排名中游,三班第六。如果换成白铁军,这个成绩已经足够敲锣打鼓地好一圈炫耀,他是特别擅长向下看的人,阿Q精神的集大成者,然而同样的结果到了伍六一身上却变成枷锁。像史今说的,他要强,太要强了,“一”是他的名字,却好像一旦失去了“一”,他也不是他了。

史今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伍六一的变化。伍六一又开始加练,比在新兵连时强度更大,回报却不像过去来得那样快。他更加沉默寡言,甚至有点躲着史今,史今几次想在休息时间私下和他聊聊都不见人影,迫不得已只能在班会上点名让伍六一来找他。

花园角落的石头桌椅,久无人用,积了一层枯叶灰尘。史今掏出纸来擦净两个石凳,擦完坐下一抬头,伍六一还杵在旁边耷拉着脑袋,配合那双下垂眼更显得低落,闷声道:“班长,你批评我吧。”

史今扑哧一乐:“我还没开口,你就把我要说什么都想好啦?”

“因为我表现确实不好……”

史今拽了一下伍六一的袖子示意他坐,伍六一岿然不动,只克制不住地看了一眼史今,道:“没有坐着挨训的,班长,我站这就行了。”

这家伙实在倔得油盐不进,史今只好也站起来:“所以你觉得我要骂你,才一直躲我?”

伍六一赶紧辩驳:“没有!”

“没躲我前天晚上还有上周日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你去哪了,快熄灯了才回来,也没批你外出假呀?”

伍六一脸上现出为难神色:“那是……是躲了,但不是因为怕你骂我。”史今就站在他正前方,伍六一不好看他,也不好不看他,难得地眼神躲闪,咕哝道:“……是怕听见你说对我失望。”

他声音压得太低,史今没听清,侧过身凑近了,耳朵几乎贴在伍六一嘴唇上:“你说什么?大点声。”

伍六一吓了一跳,视野里满满是史今的侧脸,还有鬓角削得极短的黑色发茬。他皮肤很细,看起来像他本人一样温暖柔软,让伍六一觉得某些话或许真的可以告诉他,毕竟除了史今自己也没有可以说的人了。他嘴唇张合几下,再次开口:

“……怕听见你说对我失望。”

他来的时候有多骄傲,现在就有多难熬。伍六一不怕史今骂他,反而怕史今不骂他,怕他在史今眼中逐渐变成一个普普通通、不上不下的兵,他接受不了。这点弯弯绕绕的心思比他说出口的更隐秘,但即便是他说出来的那些也足以令他胆战心惊。

史今直起身。他的表情完全出乎伍六一的意料,似乎是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毛,斟酌了一下才道:“首先,我认为你来七连之后的表现很出色,我没有失望,你不必因此躲着我。名次不理想不是因为你退步,而是你周围的人比之前的进步了。你也想进步,这很好,但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明白吗?”

伍六一看起来想说什么,但被史今不容置喙地堵了回去:“退一万步讲,所谓的‘优秀’也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得第一名。否则七连这么多人,剩下的算什么?我算什么?”他捻着伍六一的帽檐替他正了正,“你是不是也对我失望?”

伍六一瞪大了眼。“怎么会!”

“真要算的话,我的格斗比你差得远着呢。”史今终于露出点笑意,“而且作为班长,没能让你对我敞开心扉,也没有给你适当的帮助,反而让你一个人度过这段艰难的时期,难道不应该失望吗?”

伍六一急得都有点结巴了:“我、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不是班长的问题,是我——”

“好了,”史今打断了他的忏悔,“能不能先坐下来,伍六一同志?”

话说到这个份上,伍六一不坐也得坐了。史今从兜里掏出一颗橘子剥开,分了伍六一一半。伍六一摸不着头脑,一口吞了,才发现史今是一瓣一瓣吃,慢条斯理的也不急着讲话,只有伍六一如坐针毡,急于纠正史今刚才阐述的错误印象:“班长,我真没有那个意思我,你是个特别值得尊敬的班长!”

史今眨眨眼:“六一,我告诉你个秘密吧,”他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其实——我也是刚当班长,带你之前才提的。严格来说,你是我带的第一个兵,所以我有哪儿做的不对,你得告诉我;你要是有什么想法,也得跟我说,行不行?”

伍六一看着史今的眼睛,明亮、期冀、诚恳,他简直没法对这样的史今说半个不字。他点点头,史今如释重负地坐直,把最后一瓣橘子塞进嘴里:“那就这么说定了。平常多笑笑,你是没看到你冷脸的时候给甘小宁他们吓的——”而且伍六一笑起来很英俊,这话史今没说。他把橘子皮归拢到手里,又道:“喏,我给你分享了个秘密,礼尚往来,你也得给我分享一个吧?”

伍六一:“啊?”

史今用胳膊肘怼他:“啊什么啊,就说说你自由活动都躲哪去了?”

“就……操场旁边那小山包,树林子里,有片空地。”

史今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个地方。“那儿有啥好待的?”

伍六一“呃”了一声。“我那什么,……抽烟。”

他们从花园往外走。日头西斜,秋风渐凉,能模糊听见篮球场上的打闹声。史今端着橘子皮,因为解决了悬在心头的一大问题,步伐都轻快起来,打量了伍六一一圈,道:“年纪不大,烟瘾挺大。”

伍六一摸摸鼻子:“也不总抽……班长,给我吧,我扔。”

史今说,不用,小跑两步往垃圾桶里丢了,终于恢复成两人齐步的队列。半年之前伍六一无法想象自己会在马路上齐步走,可现在这已经成为他下意识的习惯,一项天经地义的事。他擅长接受规则、融入规则,并且在规则中取胜,规则也会因此嘉奖他。像他来七连时高城讲的那样,军队就是这样一个强者生存的体系,现在伍六一确实遇到了困难,但他会不惜一切地向上,他早晚会赢。

他们沿着马路,逐渐走入一片郁郁葱葱的苍翠,一片钢铁打造的丛林。这座巨大的军绿色熔炉,伍六一在其中被烧融重塑,烙下第四千九百个的印记,被长跑时间、负载重量、射击环数等数据打上标签,汇入七连五十二年的波涛汹涌;可是在第四千八百一十一个身边,在史今身边,他仍然是伍六一。

伍六一意识到,他已经像习惯部队一样习惯了史今。


受益于和史今敞开心扉的谈话,伍六一初入七连的阵痛期结束得很快。没过几个月他便在比武中崭露头角,不仅在连里突出,后来还替七连甚至三五三团挣了两张花团锦簇的奖状,给高城乐得眉开眼笑。在伍六一的带动下,三班的整体成绩又向上拔了一节,连万年垫底的白铁军也奋力扑腾了一阵;这么一来,那面先进班集体的红旗更是跟焊在墙上一样,纹丝不动地挂在了三班。

高城对伍六一的赏识肉眼可见,找史今打乒乓球的时候都不忘夸上两句:“我跟你说,这个伍六一真是不错……哎都掉地上了你怎么还打!”

史今假装没听见,把球挑得高高飞起,一个缓慢的抛物线。高城扬起胳膊猛然暴扣,姿态潇洒,白色小球也潇洒弹射,直飞到后面桌子底下。高城很可惜地啧一声:“你先犯规,这球不算。”

他俩半斤八两的水平,本来也是打着玩儿。史今把球捡了,抄起水杯一通猛灌,高城在旁边用毛巾擦汗,随口道:“对了,伍六一的副班长批下来了,就这两天。”

那一口水突然硬邦邦地噎在史今嗓子里。倒不是因为伍六一升班副,以他的表现是早晚的事,现在甚至算晚了;问题在于三班现任班副,老张,是个老兵。非升即走,史今没听到要提拔他的消息。他放下水杯:“那老张……?”

高城转开视线。“嗯。”

其实在部队里退伍并不是件稀罕事儿,相反年年有。只是再常见,每次轮到身边的战友还是觉得突然,和一丝如影随形的怅惘。指导员照例搞了个大型欢送会,宴席丰盛,啤酒管够,前面气氛还略显低沉,几杯下肚后逐渐热闹起来。高城跟每个人都碰了,即便啤的度数不高,量上来了也喝得有点晕,何况他酒量其实一般。摇晃着踱到伍六一旁边,高城一屁股坐下,埋怨似的指着他的杯子:“六一,……怎么不喝。”

伍六一确实没怎么喝,除了开始给高城和指导员敬酒,又同老张干了两杯,后面就是坐着吃菜。“我照顾班长,怕他喝多了。”

史今正在旁边闷头倒酒,黄的喝出白的气势,跟老张勾肩搭背地絮絮叨叨,也不知道在讲什么。高城了然地点点头,对伍六一道:“今儿……今儿是个重情义的人。你,你刚来,可能不是特别能理解退伍这个事……”

伍六一打断他,我理解。

“你理解……行,你理解,等你过了几年、再想现在,就知道了……”高城拍他的背,势大力沉,差点把伍六一按在桌子上,“……我有时候,真羡慕你。”

羡慕什么,羡慕他年轻?还是羡慕他孑然一身,虽然没有荫庇,但也没有无处不在的压力和注视?高城摸出烟来,却满身找不到打火机,伍六一给他点上,高城便也匀了他一根。烟云缭绕,伍六一低声道:“我才是羡慕您。”

他永远在跑、永远在追,想要变得更加强大而可靠,想变得离那个人更近,可是面前永远有许多不可逾越的高峰矗立。那是他的班长,而有人会叫他“今儿”。

高城一支还没抽完便又被其他班的叫走,老张也被老乡推搡着拥到另一桌,于是这个角落只剩下伍六一和史今两个人。夜色渐深,空气尚在交谈和酒精中发热,残肴却已经在白炽灯下闪烁油脂和碗盘的冷光。史今不再喝了,阖眼倚在椅背上假寐,忽然开口叫道:

“伍班副。”

伍六一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从今以后,他就是史今的副班长了。“哎。”

史今捂着额头,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难受。”

他没有说是喝酒喝得难受,还是因为送别战友难受,大概兼而有之。史今做班长时有股异样的温柔和强韧,连高城有时候都说他护犊子,但事实就是他总在竭尽全力托着他们。三班哪个兵都可能在任何时刻崩溃,自诩钢铁硬汉的伍六一也没少找班长顺毛儿呢,只有史今自己必须滴水不漏,因为他是三班的地基与河床,如果他也崩溃,后面没人能继续支撑。

可现在,史今无坚不摧的壳子向伍六一露出了一条缝隙。坚强的班长是真的,脆弱的史今也是真的。伍六一被这句话刺得一疼,立刻伸出手,却不知道该抱他还是搂他,最后轻轻落在史今腿侧,握住了那只空着的掌心。

 

老兵走了,新兵就来。欢迎仪式上伍六一站到了史今旁边,曾经问过他的那个问题,现在经由他的口问出来:钢七连有多少人?答案中的数字逐年增长,那意味着他们送走的老兵数量也跟着逐年增长。史今不再在欢送会上喝那么多酒,他的心力更多的放到了培养新兵上,像他当年把伍六一从一个莽撞的年轻人培养成七连响当当的优秀士兵,这能在新老交替的伤感中给他安慰。

伍六一当了班副之后,开始逐渐领会到当年自己在史今眼里大概是个什么模样:幼稚、轻率、天真,有时还带些狂热,这是一般新兵的综合缩影。他没有史今那样包容万物的好脾气,偶尔急了忍不住要吼两句重话,史今往往会在临界点前喝止,六一!别说了。

伍六一一腔怒火戛然而止,僵着腮帮子转身出门,史今就知道他又去抽烟了。挨训的那个还站在原地捏裤脚,他没法不管,先循循善诱地把这边安顿下来,才去花园里找伍六一。伍六一大马金刀地坐在石凳上,是个仰望星空的深沉姿态,但嘴上干巴巴的什么也没有,一看就是烟抽完了,又揣着两个比脸还干净的兜,没钱去买。

史今把一整盒红河丢在石桌上。伍六一暼一眼,又暼一眼,凭借坚韧不拔的精神恪守立场,一动不动。史今迈过凳子坐下,毫不留情地将他戳穿:“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你不要我可收回去了。”

伍六一立刻闪电般出手,但还要给自己争点面子,道:“我说的有错吗?他就是无组织无纪律,还顶嘴!”

史今哼笑一声。“我看你也没少跟我顶嘴呀,伍班副。”

这话伍六一没法反驳,识时务地不再开口,专心点烟。他俩性格迥异,确实时有争执,虽然基本都是史今一锤定音。史今也不是真要追究他,又道:“我怎么感觉每次新兵报到这段时间,你火气都特别旺盛?”

伍六一一口烟呛在喉咙里,脸瞬间就红了。能不旺盛吗,啥也不懂的新兵蛋子,听话还好,要是遇到个听话还上进的伍六一甚至很欣赏,就怕愣还不听劝,让史今不得不整天围着他滴溜溜转。伍六一看见了,火气能直接从脚底板冲到天灵盖。但这不是副班长该说的话,史今听了肯定要骂他,伍六一识趣地省略了大部分,只说:“天太热了,中暑。”

史今听出他在胡说,不轻不重地扇了他后脑勺一掌。他对别人从不这样,就连对高城也不会,这是一种毫无距离感的亲昵,只会发生在他和伍六一之间。伍六一简直快乐地受了这一下,又吸了一口史今留给他的烟,在心里对自己道:算了吧,那个兵犯的也不是什么大错;再说了,如果只对你伍六一好,史今也不是史今了。

伍六一知道自己对史今的占有欲有些超乎寻常,但并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不是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那种人,知心朋友一只手便数得过来,在部队里,史今是唯一一个。想更多地和朋友待在一起总是无可厚非,没什么奇怪的。开始他还会不小心把这种占有欲暴露出来,史今就笑他幼稚,和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就不能是他最好的朋友。伍六一十分羞愤,后来便学会掩藏这种他自己也觉得不够成熟的情绪:反正无论如何,他是史今唯一的班副,拿不定主意时第一个求助的人。

掩饰得久了,这件事好像就也变成真的,仿佛伍六一确实在反复的迎新送旧中磨练出了一副坦荡肚肠,不再计较史今那几乎自我牺牲般的无私奉献——在许三多到来之前,伍六一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

许三多。一般情况下,在高城与史今偶尔发作的拉锯战中,伍六一总会站在史今这边,唯有在许三多的去留问题上,他自始至终都和高城统一战线。他们的出发点可能略有不同,高城是带有个人偏见的对举手投降的憎恨,伍六一则是公平公正地出于许三多根深蒂固的笨,和撕也撕不掉的粘;但结果殊途同归。

没错,他确实知道史今对每个新兵都掏心掏肺地哺育,但至少要是个可造之材吧?许三多压根就没有往上长的意思,充其量是株到处乱爬的菟丝子,自己没脊梁,要靠着别人才能站直。如果许三多不来七连,哪怕不来三班,伍六一都可以大度地送上祝福,可他没想到许三多不仅真来了七连,还被史今要到了眼皮子底下。那天史今被高城训得心烦意乱,伍六一想着许三多那口不辨是非的恼人的大白牙,也是心乱如麻。他怀着事与愿违的怒气,再次向史今陈述了自己拒绝许三多的理由:

——班长,他会拖死你。

这将是伍六一说过的最令他后悔的一句话。因为这句话成真了。

 

史今受伤的事,他们三个没跟其他任何人说。这是史今的意思,他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伤请假,而且这伤来得也不怎么光彩。连伍六一悄摸地要看他恢复得如何,都会被史今顾左右而言他地推远:去,到四班看看他们借的那笤帚怎么还没还我们呢?

史今越回避,伍六一越觉得大事不妙,急得他一个信仰马克思的唯物主义者都到了要求神拜佛的地步,恨不能把那只伤手每天捧在怀里呵护,就差把自己的手装到史今的手腕子上给他用。有那么几天史今吃饭都得用勺,伍六一不好大庭广众之下的喂他,只能在晚上洗漱的时候积极自荐帮史今刷牙洗脸。

史今好笑地把毛巾甩到肩上:六一,真不至于,我只是伤了,不是断了。

伍六一说,都影响你扣扳机了,就你自己还不当回事儿。

当兵的时常挂彩,要都像伍六一这回似的一惊一乍,也就甭训练了。但伤在这么重要的右手上,总让伍六一有种无来由的隐忧。唯一的好消息是许三多确实开始有了点人样儿乃至兵样儿,这也导致伍六一虽然仍旧愤愤不平,但失去了把他揍死的机会。史今的右手拉了许三多一把,他真正成为三班的一员了。

这伤终究没能瞒太久。手套能遮但是招摇,没多久三班的人便都知道了;史今的考核成绩尤其是射击成绩开始下滑,和许三多瞩目的上升相比就更为扎眼。好在他们三个都守口如瓶,因此没人知道史今具体是怎么伤的。

那时候所有人包括史今和伍六一都觉得,这伤很痛,但只是单纯的受伤而已。考核结果波动也很正常,本来也会有起起伏伏。然而这点坏消息似乎还是传到了高城那儿去。他那段时间格外忙碌,连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赶紧把史今提溜到办公室教育:

“你你你,你咋回事?本来全连我最放心的就是你,最不放心的是那个许三多,怎么眨个眼的工夫你俩就掉个儿啦?”

史今憨笑,把手往身后藏。高城瞪他:“傻乐什么!我告诉你,团里可能要有人事变动,皮都给我绷紧点儿。”他说着,看到旁边站着的伍六一,他是高城顺带捎上的,主要治他一个辅佐不力:“伍班副,好好监督你们班长,知道不。”

伍六一梗着脖子:“连长,班长是——”

史今重重一咳,伍六一便闭了嘴。高城何其敏锐,目光立时在他俩之间转了一圈:“是什么?三班长,你搁后头藏什么呢?拿出来我看看。”

史今嗔怒地横了一眼伍六一,意思是不让你说你非提这个干什么?伍六一不屈不挠地看回去,表示反正连长早晚要知道的!

最后到底是没藏住。高城又气又心疼,然而木已成舟,不论骂谁都于事无补,只能拉着一张脸把他俩轰出门外。临走前他单独留下史今,这次说得直白了些:团里最近会有人事变动,但我希望你能留下。

史今原地立正,应了声是。白手套紧贴裤缝,其下的伤口正在缓缓愈合,但仍旧隐隐作痛。

 

高城的叮嘱是一个讯号。精简裁军的风刮了好几年,一直在他们头顶吹,偶尔泄露一点模棱两可的只言片语。开会的都是肩上抗星的长官,他们这些地上的兵总以为很远,但现在风吹来了云,乌浓罩顶,这场暴雨就要落下来了。

所有人听到消息的第一反应都是,真的吗?那个总是和和气气的、笑眯眯的三班长,那个或多或少给过他们帮助或恩惠的史今,要退伍了?没人愿意相信,然而有条不紊进行的一切手续,以及和史今最亲近的两个人——伍六一和高城的态度,都在明里暗里证明着消息的真实性。唯有许三多,凭借他近乎愚蠢的天真和战友们对这种天真的同情,仍然与世隔绝,只是模糊地感到伍班副的心情好像比之前更差了一些。

史今坐高城的车去看首都的那个晚上,连里组织了一场篮球赛。伍六一心不在焉地旁观了两场后再也坐不住,跑到大门口巴望着等史今回来。他等了不知道多久,那两道橙黄的光线才遥遥在路口探出头,小小的光斑逐渐扩大,最后停在伍六一面前。

史今开了车门跳下来,返身对车内道:“那我先走了,谢谢连长。”

高城的声音:“回去好好洗洗你那脸,小花猫似的。”

车开远了,伍六一伸手扒拉史今的肩膀,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张“小花猫似的”脸。迎着月亮和路灯的微光,他看到史今眼角残留的水痕,还有被揉得红肿的眼睛。史今已经在长安街的十里华灯下哭够了,只剩声音还有些沙哑,作势要挥开伍六一的胳膊:“干啥呀你,没见过人哭?”

他本意是想让气氛轻松些,伍六一却闷声答:“没见过你哭。”

史今叹口气,伸手摸了一把伍六一的脸,还好是干的,否则还得哄他。伍六一一下看出他在想什么,赶紧声明:“我没哭!我可不像许三多那小子。”

“那怎么没去看篮球赛?”

“去了,又出来了。我想来接你。”不想你自己下车,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伍六一在心里说。

大家都去看比赛了,路上确实空荡荡,四面建筑的窗户也都暗着。这一段路忽然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专属,风摇树动,间或一两声悦耳的虫鸣。也是因为如此,他们难得地放松了一会儿,肩并肩慢慢地散着步。

“天安门怎么样?”伍六一问。

“很雄壮。很——漂亮,晚上有很多五颜六色的灯,感觉到处都有人在拍照。”史今又想了想,“其实和新闻联播里长得一样,但是亲眼看到,又好像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次史今思考的时间更久。“我也说不上是哪里……大概是我不一样了吧。”他冲伍六一笑了一下,笑得伍六一心里一酸。“总感觉自己好像昨天才来这报到似的。”

“我也是,有时候早上醒来还以为自己在新兵连,看到你还想叫排长。”伍六一道,“没想到一转眼……”

想起史今脸上的泪迹,伍六一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不该提这个的。史今却并不避讳,接过他的话,道:“其实我想过的,这一天。想过很多次。”

史今十五岁穿上军装,从此这身军绿长进他的血肉,再也没脱下。细究起来,军队并没有给他多少舒适享乐,相反是一种刻板到严苛的生活:每天早起三公里,傍晚负重五公里;白天队列、射击、单兵战术,晚上整理内务、背条令、一日讲评,半夜还有出其不意的紧急集合1。等做了班长,操心的人便从一个扩充到十个,考核、评比、演习,史今的春夏秋冬塞得满满当当,令他感觉充实和意义非凡。然而即便在这样密不透风的日程中,偶尔史今将那身军装挂起,还是会忽然感到恐慌:如果有朝一日失去了它,“史今”还剩下什么?

一开始他不敢想,只能安慰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还有很长时间呢。可是越往后,给他的缓冲和余裕越少,史今不得不正视那个结果:或早或晚他会离开这里。像分娩,像婴儿离开安全温暖的羊水;像死亡。

现在钟敲响了。曾经水乳交融的皮肤被血淋淋地撕去,的确和他想过的一样疼。

伍六一垂着眼睛。他很伤心,只是忍着不表露出来,因为史今已经够伤心了。但史今远比他擅长安慰,轻快地撞了一下伍六一的肩膀:“没关系,你可以给我写信啊,还可以来佳木斯找我玩儿,夏天凉快,冬天有雪,可好了。”

伍六一嘴上说,“好。”可是在心里,他并不觉得多么好。像现在这样,史今就在他身边走着,会和他走回同一个宿舍里去,在同样的起床号中醒来度过几乎相同的一天,才是最好的。他的心脏再次泛起酸疼,像一只手伸进胸腔狠狠地把那团东西攥紧了,不讲理地蛮横拉扯。疼痛让伍六一恍惚得口不择言,他说:“可我不想你走。”

史今大概错误地理解了他的意思,笑他:“还说不像三多?净说些孩子话。”

伍六一想说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他送别过好几位战友,也会有不舍和眼泪,但他明白聚散如萍水,最后总要结束在一句珍重。然而此刻望着史今,伍六一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道别的话。他一直在逃避史今即将退伍的事实,逃避得仿佛已经接受了,可是今晚他孤身一人等着史今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并没有真正做好准备。

伍六一茫然地停下脚步。是了,史今是不一样的。在史今这儿他想要天长地久、相濡以沫,不要萍水相逢,也不要相忘于江湖。

史今走出去两步,发现伍六一并没跟上来。他诧异地回过头,潮湿的眼睛在灯光下流星似的一闪:“六一?”

伍六一傻乎乎地看着他:“班长,我,我的意思是——”突如其来的领悟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团浆糊,连带词语都在舌头上混乱地打架,“我是不想让你走,但我想说的其实、其实是——”

他笨拙得几乎急出汗来,史今却耐心又认真地维持着那个姿势,等伍六一把话说完。在他柔和的目光中伍六一简直恨起了自己:宿舍楼门已经近在眼前,史今的车票也于昨日订好,一切都宣告着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独处,他还有想对史今说的话,却连一个恰当的词汇都想不出来——

史今走近一步,略带担忧地看着他。“怎么了?别着急。”

很神奇地,史今只简单说了几个字,伍六一却立刻平静下来。肌肉一放松,他冥思苦想的那个答案便无可阻拦地从唇齿间滚落:“班长,我——

“我喜欢你。”他说。

 

看到史今表情的一瞬间,伍六一就知道自己搞砸了。他立刻开始自责:班长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你怎么还要打扰他?可是覆水难收,他只能尝试补救:“班长——”

“六一——”

两个人的话头撞在一起,同时停了。伍六一怀着对史今回应的一点隐秘期待,道:“你,你先说。”

史今似乎有些为难:“你说吧。”

于是伍六一破罐破摔地把话补全:“我只是想……想告诉你这件事。抱歉,可能太突然了,因为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你,你别放在心上。”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违心,因为他知道史今不可能不放在心上。

他说完,轮到史今了。史今显然深思熟虑了好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地开口:“六一,你在部队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还是我带的第一个兵。我退伍之后最惦记的肯定是你,所以你舍不得我走,我非常理解,也感同身受。但是,这种感情和你刚才说的,不一定是一回事……你明白吗?”

他说得很慢、很小心,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但伍六一的心还是一点点沉下去。他说:“就是一回事。”

史今无奈地笑了一下。“之后你会有新的班长,也不会永远做个班副。六一,你是个前途无量的兵,你的旅途还长着呢,但是我得走啦。别让我走了还担心你,行不行?”

即便在这种时候,史今仍然那么温柔。伍六一眼眶一热,只能用牙齿偷偷咬紧了嘴唇,把泪水严密地堵住。他知道史今说得是对的,知道自己在他临走前说这样不计后果的话,本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那份终于认清的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成熟持重,青涩又冒失地扑过去,紧紧将史今抱在怀中。

还是那片瘦削的脊背,严丝合缝地嵌在伍六一的臂膀之间。伍六一忽然想起多年前老张的欢送会上,高城对他说,等你过了几年再想现在,就知道了。那时候他没怎么放在心上,觉得高城只是喝多了在卖弄关子,此刻却忽然后知后觉地懂了,而且懂得比高城所要表达的更多,可是为时已晚。

史今在轻拍他的后背。越过伍六一的肩膀,他看见熟悉的连部办公楼,夜色中飘扬的国旗与军旗,曾经迎接过他也即将送别他的两扇大门;远处,京郊的群山匍匐在寂静的夜空下,上方升起璀璨的、河流状的星辰。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时间和风都真的为他们静止,直到伍六一轻声道:班长,一路顺风。

 

送站是高城和伍六一一起去的。史今拎着从许三多那抢下的行李箱,站在车厢口跟他们摆手:别送啦,回去吧。高城和伍六一却同样固执地不肯走,抽了一根又一根烟,直到火车鸣起即将关门的哨声。

那节车厢把史今细细的背影吞了进去。伍六一循着他的身影追到窗前,千言万语,一言不发。

史今打开窗户,伸长胳膊和伍六一握了一下。再见,六一。他说。

伍六一张开嘴,喉咙却堵着,发不出一点声音。火车开始缓慢地移动,他跟着跑了几步,看着史今的面容嵌在窗框里,变得越来越远,终于急切地嘶吼出来:……班长,再见!

他像是确认一样,好像说了就会成真,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再见!

高城站在原地没动,他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伍六一怅然若失地目送列车驶离站台,它曾经送伍六一来到这里,那时候它很亲切;现在它送史今离开,又变得很残忍。他想起和史今的第一次见面,戴红花的是他而不是史今,还没成为他班长的人微笑着向他自我介绍:我是七连三班的,我叫史今。

这个画面前所未有地刺痛了他: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将不再拥有史今,只拥有关于史今的回忆。


三年后。

高城的来访纯属临时起意。电话是史今在信里写过的号码,第一次接的是个女孩:你找史今?他今天带团去了,没在,六点以后再打吧!第二次,接电话的终于变成了那个熟悉又久违的声音:连长,怎么忽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啦?

高城说,没啥,就是我要办点事,现在人在哈尔滨,寻思来都来了,顺路也过去瞅瞅你。

史今瞬间拔高了一个调门:真的?!

高城简直想象得出他的表情:当然真的。你地址还是那个,佳木斯大岭乡?我买的票明天四点到,你得来车站接我啊。

史今一乐:那什么,您那票好像白买了。

啥?

我说,您那票白买了!史今对着话筒报了一串地址:我现在就住哈尔滨,您明天直接来吧!

 

还没下车,高城就看见一道笔直瘦削的身影,没穿军装也还是跟小白杨似的,拔在路边等着他。史今肯定老远就看见车上挂的军牌,兴高采烈地凑上来给高城开门,被高城抱了个满怀。

“还是瘦得一点肉没长。”高城点评。

史今抬起头,还没说话先看见高城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笑容便带了些惊讶。高城摸了一把,不在意道:“弹片划的,没啥大事。”言毕将车门一甩,搂着史今往里面走:“说说吧,怎么悄没声儿地就跑这来了?”

“换了个工作,这边发展空间大点儿。”史今从兜里掏出钥匙开单元门,锁旧,得用点巧劲捅,不过对他们这种组过枪的人来说是小意思。铁门吱呀一声晃开,他领高城上了二楼:“您打的号码就是我们公司的,要不我老在外头,有时候怕错过。”

“具体是什么工作?”

“还是导游,不过这边比佳木斯大、游客多,工资也高些。”

从玄关进去,不大不小的一室一厅,收拾得很整洁,颇有点部队宿舍的样子。客厅朝南,临近中午,阳光暖洋洋地铺了半间,在整洁外添了些温馨。高城闻到空气中有股熟烂的菜香:“做的什么?”

“就乱炖,猪肉白菜粉条,出门前就炖上了,太复杂的我也不会做。”史今打开鞋柜要给高城找拖鞋,高城道:“不用了,这不还有一双。”一脚蹬了,饥肠辘辘地去寻厨房。厨房也不大,塞了两个人就几乎转不了身,除了冒着白烟的砂锅,菜板上还码着些黄瓜土豆,大概是待会要炒的小菜。高城就差掀开锅盖把脑袋伸进去闻,满意道:“真香。弄这么丰盛?”

他在生活中偶尔会流露这种不经意的孩子气,史今已经习惯,说:“我还怕不够吃呢。饿了先垫点儿水果,茶几上有。”

高城在厨艺上一窍不通,确实帮不上忙,转身回客厅吃水果。桌子上放着一壶晾好的白开水,还有两个一模一样的玻璃杯,高城左看看右看看,大喊道:“今儿,这俩杯子哪个是你的?”

抽油烟机声响太大,没人理他,而高城此时是完全的光杆司令,只好自己拿着那两个杯子走到厨房,又问了一遍:“今儿,哪个是你的啊?”

史今一拍脑门,从橱子里取了个新的,冲干净了递给高城:“你用这个吧。”

高城莫名其妙地拿着三个杯子回到客厅,合着杯子不是给他准备的?他屁股刚挨上沙发,苹果插起来一个还没进嘴,又有人咚咚敲了两下门。油烟机仍然在轰隆作响,高城只好代行屋主职责,问:“谁啊?”

“我!”男人的声音。高城差点没翻出白眼,鬼知道你是谁?可史今在做饭,他急着吃,还是不再打扰为好,于是把苹果咬在嘴里,起身去开了门:“来了——”

门打开,露出一张高城万分熟悉、但绝没想到会在此地再见的脸。伍六一左手拎着两瓶白酒,右手拎着撑得满满当当的超市购物袋,非常泰然自若地迎接了高城的注视,打招呼道:“连长,来啦。”说完,行云流水地进了门,自己从鞋柜里找了双拖鞋穿上,酒搁在餐桌,购物袋拿到厨房,举止之自如,好像根本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

高城目瞪口呆地看着伍六一做完了这一切,终于再也忍不住,开口道:“你——”

他还没来得及问,史今抄着菜刀出来了。“叫你买的葱呢?”他对伍六一道。

“放水池子边上了。”

史今还想说什么,被高城坚决地出言打断。“等等,”他说,“等等。”

一日为连长终身为连长,他曾经的两个兵立刻听话地停下来,双双扭过头看着他。

高城迅速地在脑海中复盘刚才的一切,仔细程度不亚于复盘比武大演习:“所以……六一不是和我一样,来做客的?”

伍六一先动,他看向史今:“你没跟他说?”

史今想了想:“……我以为我告诉他了。”

所有线索指向一个昭然若揭的谜底。高城觉自己从没像片刻之前那样蠢过:“——你俩,住一起了。”

 

不要说高城没想到,两年前的史今哪怕伍六一本人也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高城上次见伍六一他还穿着军装,高城打了他一巴掌,又狠狠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在泪水的咸味中他想起已经离开的史今,想起伍六一还是个新兵的时候史今对他的评语,“他太要强了”。当时高城觉得这压根不能算短处,送别伍六一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他宁折不弯的锋利断面全都会捅到他自己身上。

两年过去,坐在高城面前的伍六一似乎已经与命运讲和。菜上齐了,酒也倒好,几个人先碰了一杯。高城问伍六一:“你的腿恢复得怎么样?”

“挺不错,刚你也看见了。”伍六一炫耀似的将腿伸出来跺了两下,“几乎看不出来,日常生活完全没问题。”

再没问题也不可能恢复成原来的作战水准,不过对伍六一来说,这种衡量已经失去了意义。高城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切得很细,味道也不错,他确实不知道史今这么会做饭:“那你到底是怎么跑到哈尔滨来的?”

这次伍六一没有马上回答,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史今。后者自然地接过话茬:“去年他说来这边走亲戚,想找我玩儿。我说来呗,特别欢迎,包吃包住。”说到这,史今顿了一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伤退了。”

伍六一因伤退伍的事,知情且和史今有联系的几个竟然不约而同地都没告诉他,大概是或多或少地想着,伍六一和史今关系那么好,即便要说,也还是他来说吧。然而伍六一回家复健的几个月虽然总是想起史今,却一次也没想过要同他讲这件事:讲了干什么呢?让史今过来看他、替他掉眼泪,抑或借他的口,再次痛斥命运的无常和不公?伍六一都不希望。相反,他希望能用两条好腿——差不多能用的两条腿就行——堂堂正正地走回史今身边去,以此告诉他:我曾经被击倒过,但现在我又站起来,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到你面前了。

他一直都是这么要强的人。

康复刚一结束,伍六一就买了票:虽然步行时间长了还有些跛,但影响不大。坐在旅途漫漫的绿皮火车上,他饶有兴味地看着窗外灰黄的平原逐渐盖上一层细绒般的薄雪,越往北,雪就积得越厚,颜色也趋于洁白,衬得裸露的土地与岩石颜色更深;等到了终点,几乎成了一副黑白纯色的素描。哈尔滨火车站倒是足够五彩缤纷,然而他马不停蹄地换乘去了佳木斯,重新驶入一片冷调的自然风光。

那时史今还没换工作,来出站口接他。佳木斯是个小站,但年节人也不少,包得像个粽子的伍六一被人群往前挤,因为气温太低,眼前都是雾蒙蒙的白气,只能听见有人在喊他:六一!六一!这儿!

他那双能听声辨位的耳朵还没来得及退化,立刻校准方向跟史今接上了头。伍六一是第一次看见不穿军装的史今,觉得有点不习惯,史今大概也这么想,因此两人同时一愣,又同时笑起来。

他们上次见面也是在火车站,只是伍六一现在的心情远比那时快乐得多。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他竟然不觉得累,对史今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班长!

当然,史今已经不是他的班长了,伍六一也不再是一名军人,可是这个称呼里仍然蕴含着那些不可磨灭的日夜与血泪,成为他们两个共同的纪念。史今用力抱了他一下:说实话,见到你之前我还真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伍六一认真地盯着史今的眼睛:班长,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

回了家,脱了几斤重的大衣,伍六一终于无处可藏,不得不坦白他的腿伤和退伍。他没想瞒史今一辈子,只能用这种时过境迁后看似轻松的方法说出。史今一直沉默地低着头,好像在看他的腿,让伍六一心里有点没底:班长,你不会怪我吧?

史今扬起脸,伍六一才看见他眼圈红了:怪你什么?

怪我……怪我之前不告诉你,怪我把司务长的活儿推了,不过连长指导员他们都骂过我了……

史今老家冬天烧土炕,半间屋大的床把空气烧得暖意融融。热气扑在窗玻璃上便凝成水雾,聚得多了,眼泪一样淌下来。他们并肩斜靠在床头,伍六一紧张地偷觑史今的脸色,听见他说: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怪你?我才是……

他说到一半便停了,伍六一扭过头去,发现史今捂着脸,肩膀剧烈颤抖,在哭。伍六一立刻慌乱地到处找卫生纸,从史今胳膊缝儿里挤进去给他擦下巴上的泪水:班长,班长,我现在好啦!你看我都能从河南坐火车来黑龙江了,啥事儿都没有!

史今放下手,一点儿也不体谅伍六一是个伤患,泪眼朦胧地吼他:谁让你来的!你手术做完还不到半年,谁让你来的!

伍六一几乎没被他这么凶过,低眉敛目地乖乖挨训,心里知道史今是在替他哭。数月前一个人在病床上咬着牙流的那些眼泪好像突然找到了归宿,没那么冰凉也没那么疼了,春雨般温暖地落进他手心。伍六一捧着卫生纸辩解:我都自由了,不是想来找谁就来找谁吗?再说了,你忍心让我这个样子坐两千公里火车回去?

史今自己擦干净脸,还是余怒未消,关心的话都要拧着个儿说:那你就在这待着吧,甭回去了!

那倒好,伍六一求之不得。

他真的就这么留下来,蹭吃蹭喝蹭玩地待了半个月。半个月之后仍然没人提伍六一买返程票的事,反而是史今给他挂了哈尔滨医大四院的号,说是在康复科里排顶尖的,让他再去瞅瞅。康复治疗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伍六一有点摸不准史今的意思,懵懂地看着他:班长,这……

伍六一记得很清楚,那天史今穿了一件深绿色的毛衣,和军装颜色特别接近,但是里头衬衫是黑的,两片羽毛似的托着他的下巴,衬得人格外清秀挺拔。史今罕见的有些吞吐:我想着来都来了,哈尔滨也不远,就……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伍六一本来在椅子上坐着,闻言蹭地站起来:我愿意!他好像在回答史今的话,又好像在说一件更加久远的往事:我一直都愿意!

史今没有问他口中的“一直”是什么意思,他们一向心有灵犀。没多久,史今换了工作、租下这间房,伍六一也跟了过来,并给自己找了个差事:在小区门口的超市看店。他最突出的业绩倒是和销售无关,而是孤身一人打跑过两个半夜喝醉了酒进来闹事的客人——尽管伍六一坚称自己没有动手,只是进行了一些方式恰当的镇压——从此在街上一排门脸间声名大噪。

其后种种,柴米油盐,鸡毛蒜皮……按下不表。总之,他们就这样留在了哈尔滨。

 

两个人把这些挑挑拣拣地讲完,一顿饭也几乎吃到了尾声。高城近年来酒量长了些,但一高兴还是喝得有点多,手指在他俩中间摇晃,脑袋也跟着晃:“那你们俩,现在是……?”

伍六一拎着酒杯,红彤彤的脸藏在后面,和同样红彤彤的史今对视。他们同时开口:

“爱人。”这是伍六一。

“家人。”这是史今。

史今偏过头。他喝多了能从脸一直红到脖子,伍六一看不出他是刚刚红了耳朵还是早就醉得熟透了,补充道:“听他的。”

史今又转回来,摩挲着酒盅。“都一样。”他说。

高城点点头,猛然大喝一声,“好!”给自己满上,气势无穷地来碰他俩的酒杯:“什么都好!看到你俩现在,过得不错,我就觉得好……”他没等史今和伍六一,一仰脖干了,继续道:“我一直知道,你俩就算离了军营,也会是个好样儿的。我们钢七连的人,不管在哪儿——”

他哽咽了一下,好像在酒意中忽然记起钢七连已经解散了。仔细想来,这里坐着的三个人一直在不断地失去:失去挚爱的军装,失去健康的腿,失去手足般的战友兄弟;于是他们成为师侦营营长高城、导游史今和店员伍六一。钢七连连长在哪里?四千八百一十一和四千九百又在哪里?他们曾经为这些献出一切,为何现在两手空空?如果这是战争,他们已经一败涂地。

然而生活不管不顾,仍会继续。史今将酒杯斟满,轻快地接过高城没说完的话:“连长,七连是散了,但人还在呢。”

伍六一将酒盅与史今的碰在一起:“是啊连长,这么伤春悲秋的,可不像你。”

高城的好胜心令他立刻条件反射地反驳:“我,我说什么了?”他是真的醉了,话头稍一岔开便转瞬既忘,“酒呢?赶紧……赶紧给我满上!别的啥也甭说了,祝你俩幸福,来,——干杯!”

干杯!

生活会继续。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只有自己的战争,他们失去了许多,但是还能像现在这样把酒言欢,未尝不是一种胜利。曾经刻骨铭心的终将在岁月中悉数溶解,被他们大笑着高高举起、一饮而尽——

干杯!

 



  1. 张译在《不靠谱的演员都爱说如果》中对他新兵连生活的描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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