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杜撰声明


春藤
A spring

2023-05-23|分级 R|字数 5534|进度 1/1

249.E
我和我的祖国
高远中心、原创角色/高远
原作向


一些发生在过去的事。



高远对死亡的认知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清晰。十月,连阳光也不再拥有炽热的生机与活力,萧瑟地渗入病房的窗户,投下一点无济于事的暖。张指挥来看他,来得很低调,但高远还是惶恐,从小到大他都是人群中最不起眼的那一批,猛然又要和级别如此高的领导面对面讲话,一时间几乎忘了自己是个病入膏肓的人,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张指挥赶紧把他按回去,又和他聊了两句,说的是鼓励,其实是宽慰,两个人都清楚得很,高远已经时日无多了。

除此之外,病房里进出的就只有护士和大夫。有保密的原因,但不至于真的要他到最后也与世隔绝,只是高远并没有谁可以联系。他没见过他爹,那个男人在1938年参军抗日后再也没回来过,唯一留给高远的东西就是他的姓;他娘在逃难的路上生下他,因为路途极其漫长,所以取名叫远。兵荒马乱,娘甚至说不清高远出生在哪里,身体也落下病根,在高远读大学后没多久便悄然离世。

打仗的原因,高远这一代人上学都晚。他没读初小,高小只读了一年就升了初中。初中的化学老师也不是本地人,讲一口北方话,戴着一对在小县城里稍显突兀的酒瓶底。酒瓶底在高远初三时专程家访了一次,告诉他市高正在组织招生考试,如果高远愿意可以报名。酒瓶底很瘦,和高远差不多,一大一小两支麻杆一站一坐。只是高远沉默着,酒瓶底却格外激动,抖腿密集得像筛糠:高远在化学上很有天赋,很有天赋!如果你们家里有条件的话、有条件的话……

他没能说完,因为他已经亲眼见到这个单亲家庭如何简陋到家徒四壁。高远他娘直觉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好到不一定攀得起,拘谨地问,要多少钱呢?

酒瓶底在鼻梁上推了一把,又搓了搓手,说了一个对高家稍显吃力但并非遥不可及的数字。还会有奖学金,他补充说,虽然不多,但总比没有强。

酒瓶底走后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这件事,高远洗菜做饭,他娘收拾明天一大早要上集市卖的纺织品,那是他们一家的收入来源。吃过饭,高远站起来要去洗碗,被一双冰凉的手拉住。

你想去吗?

高远当然想,他没有任何理由不想,可是他说不出来。娘从他的沉默里读到答案,轻轻叹了口气,道,有奖学金呢。

高远立刻说,我会拿的。

这事便这么定了。报名连带奖学金的申请材料都是酒瓶底操持的,出结果那天娘特地让高远请酒瓶底来家里吃了顿饭。酒瓶底其实姓谢,谢老师仍然抖腿,这次是因为高兴,满面红光道:我就说高远可以!他是个有出息的、有出息……

高远娘俩都不善言辞,一个只顾添菜,另一个闷头倒酒。酒液沾在高远手指上,他偷偷舔了一口,辣、冲,直穿脑门轰出他的眼泪,高远不理解谢老师为什么喝得一杯接一杯。由于请客,桌子上难得有点油腥,高远吃得很珍惜,又觉得做主人的应该谦让,纠结地抱着碗。不过谢老师喝的比吃的更多,酒是自酿的,大概也有点年头,醉得他有些东倒西歪,娘便差高远送他回去。

到了门口,高远却没走,有些羞赧地问谢老师,前不久向他借的高中化学课本和专业书可不可以晚点还,他这两天忙着帮娘干活,没能看完。谢老师答应得非常爽快,允诺高远可以随时找他借书或问问题,说着说着又道,对了,你的第一笔奖学金和考试成绩一起下来了,给你。

高远接过那枚信封,摸到里面薄薄的纸币。已经替你取出来了,谢老师说。

市高、奖学金、新生活,一切在这个夜晚骤然降临在高远面前,令他飘飘然得也像喝了酒。谢谢你,老师!

谢老师倚在门框上,走廊幽静,门框上挂着一盏小灯,萤火虫一样微微闪动。他看着高远,忽然笑了一下,俯下身用力将他抱住。祝贺你,高远。他的脸紧紧贴着高远的后颈,被醉意烧得滚烫,高远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散发的酒味,像某种腐烂的动物尸体。祝贺你。

谢老师贴得太近,高远一瞬间有些发懵,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回抱一下。好在他很快将高远松开,嘱咐道,快回家吧,很晚了。

高远点点头:谢老师再见。

他已经走出几步,又听见谢老师在背后低声喊:别忘了来还书!

当时高远不懂,难道老师以为他会耍赖不还吗?后来他才明白,谢老师并非在乎书,而是在乎其它某些东西。他不是本地人,学识也远不止在县城做一个教元素周期表的初中老师,却不得不整日面对一屋子什么心思都有但没人放在学习上的学生,除了高远。这个瘦小的男孩,扔进人群会立刻消失,然而只有他在认真听自己讲课。

他问过高远,你喜欢化学吗?高远寡言,把头低下去,怯怯地从下面抬起一点眼皮来看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做化学家。

多么熟悉的回答,谢老师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时的回答。他为高远殚精竭虑就像在补偿过去的自己,补偿那张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拿到的学士证书。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高远即将离开他了,他会长大、成年,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读大学、工作、组建家庭,而自己将在这个小小的县城里老去死去。他抱紧高远,闻到一丝清新的皂角味,年轻的味道。男孩细瘦的身体软得像柳条,像一段短短的春天扑面而来,谢老师几乎舍不得放开他。

高远果然回来还书了。还了又借、借了又还,他们的见面就这么维持下去。高远将书从架子上取下,翻开扉页,看见两行年代久远的字迹:某年某日于上海大同大学,谢。他抬起头看向谢老师,后者站在他旁边,将一切尽收眼底,遮掩式地扶了一下眼镜。

高远却是单纯的羡慕:老师,大学里的化学课教什么呀?

谢老师低声道,我学放射化学的,跟杨教授做放射性同位素应用研究。

书读多了,高远多少了解些这方面的内容。核能?

对。谢老师笑了一下,笑容堪称伤感:解放的时候因为家里成分不好,本来要去北平——北京做毕业论文的,没去成。幸好还能有份工作。

谢老师岁数确实年轻,学生闹腾起来的时候压根镇不住,虽然是学理的,仍旧有一股与泥土和庄稼无关的学究气。高远感受到他的低落,可不知如何安慰,半晌憋出一句:要是……要是没有老师,我现在可能已经不念书了。

这是真话,他们县城没有高中,初中毕业已经是相当高的文凭。谢老师又笑起来,这次舒展了很多,换了个话题对高远道:那你大学想学什么呢?

高远垂下眼,拇指摩挲那行钢笔字。如果能考上的话,当然还是想学化学。谢老师,我也能做放射性物质研究吗?

这话满怀少年人的稚拙的天真,然而谢老师并未点破,也没有说明。当然,他说,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男孩的头发。高远乖顺地望着他,在他的目光中自己不再是一个失败者,一个被命运捉弄以致半途而废的苦命人,而是一位受到尊敬和崇拜的师长,被一个木讷却聪慧的男孩当作榜样的对象。谢老师的自尊心前所未有地膨胀,于是他又揉了揉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弯下腰,似触碰似吻地用下巴在高远发间点了一点:

——你当然可以。

高远目前的成绩足够上大学,但如果要学放射化学,只能考最顶尖的几所。他回家的时间渐渐少了,连奖学金都比他来得更勤,每月一次,寄到他娘手里。其实时间硬挤也是有的,可出于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高远没那么做。他隔了许久才又去谢老师家拜访,谢老师穿着围裙迎他,门一开,能清晰地听见厨房里锅子爆油的声音:高远!长个儿了吧?

夏天,炒菜的热气蒸得他脸通红,高远连忙摆手:不知道您做饭呢,打扰了,我来还书,还了就走。

谢老师一把钳住他:就是给你做的!不由分说把人拖进屋里,自己又回厨房忙活去了。

谢老师没结婚,家里就他一个人,饭也是自己做。炒了两个菜,他给自己倒了点酒,给高远倒了汽水。席间他们聊了些学校的事,又聊到高远上次借走的书;谈到这里高远便兴致勃勃起来,回身从包里掏出谢老师大学时的一本笔记,翻到夹了书签的那一页:这个式子是什么意思,谢老师?我不太明白。

谢老师喝得微醺,眯起眼辨认自己龙飞凤舞的手写体,看不清楚,只好站起来走到高远旁边,俯下身。这两年高远身量抽条,整个人逐渐长开,虽然还是瘦得细细一支,但已经不能称之为男孩,而是个少年人了。唯有他身上那股清淡的皂角香一如往昔,从他的衣服和皮肤上缓缓散发出来,比任何美酒都更使人沉醉,令谢老师想起那个紧密的拥抱。

他的手落在高远的肩膀上,沿着脊背往下滑。哪个式子?

背上的触感有些奇怪,高远尽可能地挺直身体,让视线落在眼前的笔记上:这个。

他的腰很细,谢老师几乎能用一只胳膊搂住,另一只扶在桌沿,将高远整个笼进怀里,脸也低下去,贴着高远的耳朵。哪个?

高远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动。计算元素重量的——

他的话卡在半途。一只手伸进他的衣服,像条肉虫一样伏在他肚子上蠕动。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很烫,烫得他脑袋发晕,一时连式子中的元素符号都辨认不出来了,石头似的僵在原地。谢老师在亲他的脸,高远又闻到那股酒精消化发酵后的臭味,盖过饭菜、书页和墨水的香气,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其中。

谢老师粗喘着在他脸上胡乱地蹭,嘴里还在说,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说着终于蹭到高远的嘴唇,上面还残存着汽水香精那种过量的甜。现在甜味被人舔去,高远又品尝到酒,和他第一次喝到的一样,辣、冲,但是多了一层沉重的苦,苦得让他想流泪。他想说我并不聪明,我的国文和历史都学得不好,即便是化学也有太多不明白的问题,可是远没有这个世界留给我的问题多。就像此刻,像谢老师,一个喝醉了的、毫无章法地在他身上乱拱的男人,仿佛村口发情的狗,他不知道要怎么将谢老师和面前的一切联系起来。

高远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但实际只过了短短一小会儿。谢老师亲够了他,从他嘴里退出来,跪下去吻他的肚子和胸口。高远张了张嘴,感觉那条黏腻的舌头还堵在口腔里,导致他开始根本发不出声音,尝试了很多次才挤出细若蚊蝇的一声,谢老师。

话音轻飘得像羽毛,落在耳中却犹如惊雷。男人忽然不动了,高远又鼓起勇气叫了他一声,这次声音稍大了些,因此也放大了其中的颤抖:谢老师,你在做什么?

他口中的谢老师并未抬头,沙哑道:高远,……老师喝醉了,没有别的意思。

高远的手紧紧抠着椅背。我不明白。他说。

就是,老师太喜欢你了……你是我教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老师太喜欢你了,没有别的意思。

高远沉默了一会儿。谢老师还跪在地上,姿势很滑稽,但是把高远的衣服放了下去,佝偻地垂着脑袋。被抚摸的触感没有消失,黏糊糊地贴在高远的皮肤上,让他腿软得差点没站起来,两只手撑着桌子才勉强稳住。笔记本被他无意识地拂落,在谢老师脚边摊开,让他救命稻草似地抓起来:老师再给你讲讲这个、这个重量计算——

高远恍惚地摇摇头,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其实算不上跑,他根本没力气跑了,只是小步地走,甚至在门槛上跌了一跤,磕破了膝盖。流了一点血,但不算疼,高远便一瘸一拐地再次迈开步子:他原本每次来这里都欢欣雀跃,为了谢老师那一柜子书,为一个他不敢想却总要做的梦。但现在他只想跑得越远越好。

谢老师没有追他。

 

很多年后高远和方敏处对象,两人在北海公园的游船上第一次牵了手。高远紧张得满手是汗,还被方敏温柔地打趣,但事实是他在想原来不是所有人的手都会烫得令他疼痛,也不会像肉虫子那么恶心。他不敢牵得太实,虚虚将方敏的几个指节珍惜地握在掌心。湖面的风吹去他的汗,他感到很幸福,并且决定不在这种时刻再去想谢老师。

那件事发生后他生了一场病,吐得上吐下泻,烧得人事不知,花了好几天才痊愈,回学校时仍然有些病恹恹的。后来娘再跟高远提起谢老师一律被他搪塞过去,说高三,太忙,快考试了,之后再说吧。

倒是也有好事发生,比如他们家终于搬到了镇上。娘嘱咐他说,你那个奖学金,记得让学校寄到咱们新地址。高远在几个行政办公室打听了老半天,才发现根本没有奖学金这回事,可他前不久才刚收到这个月的钱。

高远把信封找出来。他之前从没注意过,这是谢老师的字迹。

自病好后他再也没去找过谢老师。后者仿佛也像高远生命中的一场大病,留给他一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后消失无踪。高远现在才知道,原来谢老师一直在给自己寄钱,并且装作是学校给他的补贴;连招生考试的报名费都并非高远记忆中的数字。如果没有那天发生的事,高远会用毕生来感激和报答他,可是现在他觉得困惑,以及如鲠在喉。他仍然不明白为什么谢老师要亲他,又为什么在他们断了联系后继续寄出那份虚假的奖学金。是出于愧疚,还是为了唤起高远的愧疚?

答案高远没有精力也不愿意去想。有一段时间他变得很讨厌化学,但是后来他弄懂了那个公式,又自己算出了正确的结果,发现他喜欢和擅长这门学科与谢老师并无关联。填志愿时高远仍在一志愿写了上海大同大学化学系,无他,这是全国放射化学研究最领先的一所学校,而且谢老师毕竟已经不在这所学校里了。

可惜他差了几分,被二志愿顺延录取。1959年高远本科毕业,进入当地一家国字头的化工研究所;1961年春,经人介绍认识方敏,两人相处还不错,可惜在关系更进一步之前高远报名加入了596工程,从此三年音讯全无。

1964年十月,高远躺在病床上,在半梦半醒间翻阅他的一生,发现他活了二十九年,真正重要的、刻骨铭心的日子屈指可数。方敏总说他轴,并以他干扰游泳队教学作为有力佐证,他往往一笑而过,然而此刻高远意识到他确实一直在重复做类似的事情。像他逆着人流回去摆正核原料,像他离开化学又再次选择它。看起来大概很蠢,可他现在快死了,没必要再说假话:他不曾后悔过。

唯一算得上后悔的大概是前两天,时隔三年见到方敏,他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还好他们只牵过手,否则把人家姑娘耽误了多不应该。昏沉中高远听见仪器嘀响,许多人乱糟糟地围上来,朦朦胧胧地在他视野中投下阴影。他们应当在讲话,而他只听见绵长的蝉鸣。

秋天不该有蝉的。小高远迷惑地看了一眼窗外,风吹过墙上一片爬山虎,鼓起层层碧绿的波纹。谢老师在隔壁泡茶,他闻到一点细细的香气,在这种香气中低下头,他看见手中旧书的扉页上,“高等化学”四个铅印字下面题着两句诗:家在梦中何日到,春生江上几人还?1

娘似乎在窗外喊他。小远,小远!

他合上书,循声望去。在另一个时间与空间,质量足够的铀235被中子轰击,发生了链式反应中的第一次裂变。没有风的地方产生了风,无云的天空下冒出了云,而原本存在的一切消失殆尽。高远忽然想起,谢老师的名字叫谢春生。

 



  1. 卢纶《长安春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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