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杜撰声明


乌有乡
Neverwhere

2023-05-05|分级 PG-13|字数 10320|进度 2/2

249.E
重生
陈蕊/秦驰
丧尸AU


往者不可谏。



For @小蓝防晒伞


Chapter 1

一大早,就有电话通知路铭嘉,接秦驰的车到了。当然对面没有直呼秦驰的名字,公事公办,说的是“高危感染者”。这速度比路铭嘉想得更快,但看其他人的反应,或许觉得太慢了。从商场地上几层疏散到地库的数百难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坐或躺地依偎着,但都不约而同地远离了关着秦驰的那间保安亭,活像培养皿中由病毒侵蚀出的一块诡异空白。

所有人看路铭嘉的眼神也带着疏离。毕竟,是他力排众议留了秦驰一命,这“众议”中甚至包括秦驰本人。

“你在拿几百个人的命冒这个险。”前一天晚上,秦驰平静地对他说,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把枪给我。”

路铭嘉紧紧攥着秦驰的枪:“秦队,只是划伤而已……”

“你也看到了,我感染了。”秦驰说的是他小腿上的伤口,狭长一道,并不深,然而边缘已经开始腐烂,渗出隐隐的青灰色。“病毒会在几十分钟到数小时内发作,把我变成一个——”他闭了下眼睛,“一个丧尸。你亲手杀过,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路铭嘉当然知道,几个小时前他们正是在跟那种活死人作战。整片华北近乎沦陷,西关警局也在组织难民撤出,这栋建筑是据点之一。有丧尸活动的区域本来应该由军队负责,是情报出了岔子,才让他们支队与一整个楼道的尸潮正面相对——秦驰反应最快,迅速抬枪击毙了前面几个,大吼:“把门关上!”

然而层层叠叠的丧尸争先恐后地往外涌,楼梯间的小门已经不可能合拢,他们只好退到安全通道外面,花了很大力气才反锁上铁门,几截血肉模糊的残肢被门夹断,软绵绵地跌在地上。秦驰大概就是那时被抓了一道,轻得毫无察觉,直到把所有人在地库安顿好、联系好交通工具,才感觉到一点疼痛。路铭嘉在分发食物,秦驰攥紧了干粮的塑料包装袋,突然感到十分饥饿,并且想吞食一些新鲜柔润、最好带着血的东西。

他盯着路铭嘉递来矿泉水的手,强忍着低头刺穿血管的冲动,轻声说:“小路,我好像被咬了。”

他最后在腿上找到了伤口。路铭嘉与秦驰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先伸手下了秦驰的枪。跟了他太久,路铭嘉过于了解秦驰:目睹过无数战友死在丧尸口下,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变成那种怪物。

秦驰有点无奈,仿佛路铭嘉是一个耍脾气的小孩。搁在过去,秦驰有一百种方法让他把枪交出来,动手或动嘴,路铭嘉在他面前着实道行太浅。然而得知自己感染后,他忽然变得忌惮起路铭嘉来,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把这种未知的瘟疫传给他似的。

“好吧,”他说,“不让我自己来,那就你来。”

路铭嘉不说话,垂着脑袋研究秦驰的伤口。受病毒影响,那道纤细的划痕并未正常结痂,现下已经微微裂开,露出里面的血肉。

“秦队,”他忽然开口,“丧尸化从来不会在皮肤表层停留这么长时间。”

秦驰慢条斯理地将裤腿放下去:“大部分案例确实速度很快,但慢的到完全变异为止也有六、七个小时。”

“离你感染已经五个多小时了,腐化却才到这个程度,”路铭嘉急切地看着他,“秦队,你别……别那么着急去死。我马上联系607所。”

“什么所?”

“607,”路铭嘉压低了声音,“研究疫苗的秘密机构。我爸告诉我的。”

秦驰刹那间便明白,疫苗明明是好东西,为什么研究所却是机密。活体研究,大概是既不符合医学伦理也不符合人道主义的那种。路铭嘉显然也明白,几乎不敢看他:“秦队,我不可能让你就这么死掉,也不能把你自己留在这里……”

丧尸病毒已经攻陷全球多处,有效的免疫措施却迟迟拿不出来,于是有人传言这是上帝再次针对人类降下的大洪水,只是这次可能不会有诺亚方舟。秦驰不置可否,只觉得路铭嘉真是急火攻心,竟然想用这种方法拖延他的生命,无非就是不想看自己死在他面前罢了。想法幼稚,但秦驰最后成全他一次也未尝不可。

“可以,我听你的。”秦驰站起身来,“只有一个要求,如果我有任何伤害别人的可能,立刻杀了我。”

路铭嘉僵着脖颈,很久,微微点了下头。

秦驰自己走进保安亭,路铭嘉落了锁。过了一会儿,人群似有骚动,这个节骨眼上,谁都明白单独关押意味着什么。有人在大声抗议和咒骂,秦驰没什么力气分辨,他发起高烧,浑身滚烫,房间里没有椅子,他蜷缩在墙角,听到自己牙齿在格格打战,好像下一秒就要长出獠牙,撕咬他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胞。疼痛如蛆附骨,钻进每一丝肌肉的缝隙啃噬他的神经,他断断续续昏迷了几次,又在煎熬中反复清醒。

有人开了门,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他没有再见到路铭嘉。

醒来的时候,秦驰已经离开了狭窄的保安亭,换成了另一个空旷干净的房间。乳白和浅蓝的色调,看起来像病房。他全身酸软,意识迟滞,大概是路上被打了镇静剂,防止半途发生什么意外。手背上有点凉意,秦驰顺着看过去,床边吊着一瓶毫无标识的药水,正一点点下滴。他盯着那瓶药,思考是把针拔了还是这么留着。

“别看了,是葡萄糖。”女人的声音,或许更像女孩,“再不补充点营养,变异之前你就先饿死了。”

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外面传来的。秦驰支撑着坐起来,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戴着电子铐,脚上大概也有。他再次环顾四周,极简单的陈设,床、桌、椅、马桶,别无他物,全都固定在地面上,边角圆润,以秦驰的经验,比起病房更像牢房,天花板上的摄像头进一步印证了他的猜测。四面墙中的一面改成了强化玻璃,窗帘拉开之后互相一览无余,讲话的人穿了一身白大褂,正站在玻璃外面静静地看着他。

那瓶葡萄糖已经输了大半,秦驰干脆地拔掉针头翻身下床,刚站起来便腿软得差点坐回去。有药效没过的原因,另一部分要归功于他左腿上的伤口。他提起裤子看了一眼——衣服也换了,宽大、柔软、纯白——和来之前变化不大,还是没愈合,但也并不流血,被半凝固的血浆裹着,仿若一片深秋的红叶。

脚上电子铐的锁链略短于步长,秦驰只能小步地挪到玻璃墙边。暼了眼胸牌,他道:“陈——蕊。研究员,陈蕊。”

对面站着的女孩看起来才二十岁左右,研究员前面却连助理的前缀也没有。秦驰不觉得她能做什么研究,猜测是这里的人不想拂路局的面子,于是勉为其难接收了自己,丢给一个看起来不想做研究的研究员糊弄。

陈蕊抱着个平板:“姓名?”

秦驰扫了一眼,上面是个表格,估计是做信息录入。“秦驰,驰骋的驰。”

填了几行,陈蕊问:“感染时间?”

“30号晚上,大概七点到八点之间。”

陈蕊写到一半,抬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已经超过三十六个小时了,”她说,“你怎么还没死?”

秦驰微微扬起眉毛。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太多,简直像个雕塑,此时才随着这个小动作稍微活了起来。当然,这一切都基于他还是人类的前提,理论上讲,感染超过三十六个小时,他的脸部肌肉早该干枯僵死到做不出任何表情。

“贵所要是想找死了的或者半死不活的,外面马路上有一大把,何必大费周章布置这些。”秦驰拨弄了一下他的电子铐,又朝房间四周指了指。一点小小的挑衅,陈蕊却轻易沉下脸:

“因为总有相信奇迹的蠢货……”

意料之外的反应,秦驰歪了歪脑袋。陈蕊犹自继续:

“……和你这样的家伙,出于某种侥幸才没有马上变异,却被他们急切地当成佐证——”

秦驰双手下压做了个安抚性的手势,勉强停止了陈蕊的慷慨陈词。后者仍瞪着他,脸色很不好看,如果没有玻璃挡着似乎想要马上捅秦驰一刀——用她的手写笔。秦驰等了她一会儿,觉得她能听进去自己说话了才开口:

“特别巧,我和你一样,也不是很相信奇迹这种东西。”他心平气和地说,“前天晚上我发现感染后本来要自杀,因为一些意外才来了这儿。如果你有什么方法能让我自行了断,劳驾知会一声,也不麻烦你在这大喊大叫的。”

陈蕊仿佛被他噎住,一下憋灭了火,半晌恶狠狠道:“对你来说,早晚的事。”

“那我想有尊严一点,选择死在还是个人的时候,不行么?”

陈蕊打量了他一会儿,断然道:“不行。”表不填了,也不再给秦驰进一步开口的机会,扬长而去。

整体来说,秦驰的待遇还算可以,三餐都搭配精致,由专人从小窗递送,甚至给他配了一台电视,只有在摄像头下面上厕所这一点还需要适应适应。有几个人来给他抽了两次血,不仅穿戴全身防护服,而且要求秦驰先在床上躺好,等床板上那四个可伸缩的拘束环扣严实了才会走进来。每个人都极其膀大腰圆、孔武有力,好像担心秦驰会马上变成丧尸然后把他们都手撕了,但事实是他仍然和来的那天一样,甚至更加虚弱,可能是食欲不佳的缘故。

大概第三还是第四天,陈蕊又出现了,穿着一模一样的白大褂,轻飘飘地落在秦驰房间的玻璃墙前。

“你在绝食吗,秦驰?”

秦驰躺在床上,闻言微微睁眼。“没有。”他说。

“你不是求死么,怎么好像并没有像你宣称的那样有骨气啊?”

秦驰仿佛觉得这事没什么好谈的,又沉沉闭上眼,道:“你不是说‘不行’吗。”

他指的是上次见面陈蕊抛下的最后一句话。陈蕊被他反将一军,立即冲秦驰怒目而视,然而后者看不见,半死不活地蜷在床上。过了一会儿秦驰听到开门的声音,陈蕊噔噔噔走进房间,一把掀开他的被子,二话不说又要撩他的裤腿。秦驰本来要抓她的手,半路硬生生停下,自己往床头缩了缩躲开了:

“你没穿防护服!”

陈蕊愣了一下,为这句形似训斥的关心。“病毒通过体液传播,”她说,“我不碰你就没事。”

不仅没穿防护服,陈蕊也没要求秦驰被锁得动弹不得才肯进门,好像秦驰真的只是个普通的病人。她观察了一下秦驰的伤口,溃烂面已经有所扩大,中心变成深紫色,看起来触目惊心。

“到底为什么不吃饭?”陈蕊问。

她好好说话,秦驰便也好好回答。“不想吃,”他说,“我从感染那天晚上就不怎么吃得下普通食物了。”

陈蕊看了他一眼。“想吃生食?人血?”

秦驰错开目光:“……对。”

时时刻刻鼓噪的饥饿感不仅来自肠胃,还来自大脑。他再不愿意仍然得承认,他确实已经不算人类了。夜里他梦到战友牺牲时的惨状,还没等从震惊和痛苦中缓过来,趴在尸体上吞食血肉的人就变成了自己。秦驰猛然惊醒,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身体不再属于他,如同自身就有渴求杀戮的意志。

“所以你不该毫无防范地就这么进来。”秦驰说,“我有可能会失控伤害你。”

“按照你血液中的病毒浓度,很难。”陈蕊皮笑肉不笑地一咧嘴,“不知道对你来说算不算好消息,你体内确实存在某种物质或机制,极大程度地延缓了病毒的自我复制。在仅有的几个案例里,你的变异进程是最慢的。”

秦驰敏锐地抓到了关键词。“还有其他人?”

“当然,”陈蕊给他的伤口拍了几张照片,“还算人的,不太算的,都有;活着的有,死了的也有。你不会以为这里就我一个研究员吧?”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年轻的研究员。”

陈蕊又在瞪他了。秦驰不太明白她怎么总有这么大的敌意,投降似地举了下手。

“我从小就跟着我哥待在研究所里。”陈蕊在她的平板上点了几下,“他是最好的,连他也夸我聪明。那时候还没有丧尸病毒呢,他做传染病研究,瘟疫爆发之后调到607,然后他就有点走火入魔了。”

有人打开门上的小窗,递进来两个输液瓶和工具,陈蕊娴熟地挂好、排气,又给秦驰消毒。“所有人都觉得,能把疫苗做出来就谢天谢地了,但我哥坚持要研究能逆转变异的血清……”看到秦驰的表情,陈蕊顿了片刻,“你也觉得荒谬对吧?疫苗的目的是让健康人接触病毒后不会感染,但血清可是要把已经丧尸化的对象重新变成正常人。我跟他吵了好多次这纯属天方夜谈,但他不听,大概因为爸妈就是——”

她没能说下去,但秦驰已经猜到,大概是感染后去世了。药液开始流动,注入秦驰的静脉,他说:“节哀。你哥哥的心情也可以理解。”

陈蕊盯着药瓶调了下滴速,很快地抬手抹了下眼角。“不用理解,他已经死了。”

秦驰张开嘴又闭上。陈蕊强调似的冲他道:“他死之前我就已经是研究员了,可以独立带组,所以不需要你操心我有多年轻,明白了吗?”

秦驰点头表示明白,目光接着移到输液瓶上。

“营养液。”陈蕊回答,“以防你绝食,往后每天都输。”

“所以我是对你的研究有帮助吗?我以为你不是那种……”相信奇迹的蠢货。秦驰并没把话说完,但看陈蕊的神情,想必对他没说出口的内容一清二楚。

“你想多了,”陈蕊一笑,这次特别真心实意,“只是不想让你死得那么痛快。”


Chapter 2

秦驰确实过得不太痛快。他来的时候就很清瘦,后来更是消瘦到了病态的地步,好像那身衣服里裹着的只有一阵风。左腿上最初的伤口已经深可见骨,身上其他地方也开始出现玫红色的溃烂,好像真是一具死亡多日的躯体,只是里面仍寄居着一个活着的灵魂。

即使止痛药加到了最大剂量,秦驰还是经常疼得脸色煞白。但他没再提过有关自我了断的任何事,大概是因为陈蕊的团队确实开始进行研究了。每天,秦驰准时被捆在床板上,一群全副武装的医师涌进来,给他抽血,从他的伤口上取下生物组织,做一系列检查记录他的身体状况,再一股脑地撤出去。

这种时候陈蕊从来不在,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营养剂,她会亲自给秦驰注射。疼痛剥夺了秦驰完整的睡眠,白天也总是断断续续地昏睡。有时他一觉醒来陈蕊已经走了,有时会撞个正着。不知是否是出于对病人的怜悯,陈蕊不再像一开始一样句句带刺,偶尔还问一问他感觉如何。

秦驰说,还死不了。她就嗯一声道,挺好,坚持住,我们快有进展了。

陈蕊也从来不给秦驰上拘束,所以那天陈蕊在玻璃墙外对他说,躺到床上去,秦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女孩的状态好像也有点不一样,似乎略带紧张,在走廊来回踱步:

“到床上去,秦驰。”

冰冷的铁环扣紧秦驰的手腕和脚腕。上半张床支起一些角度,能让他清楚地看见即将发生的一切。陈蕊走进来,还是只穿了白大褂,身后的助手提着一个黑色的箱子。盖子打开,冷气四溢,陈蕊从里面取出一支小巧的药剂瓶向秦驰展示。

“血清。”她说。

秦驰慢了半拍才理解她的意思。他瘦下来之后眼窝更深,像黑暗中一只沉默的豹子,一言不发地看着陈蕊用注射器把液体从瓶中抽出来。她的手在抖,秦驰没见过她这样,陈蕊甚至在躲避他的视线,令他想起那天晚上的路铭嘉,也是这样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躲着他。

秦驰终于开了口。

“没关系。”他说。

陈蕊深呼吸,低声道:“你懂什么,就说没关系。”

秦驰慢吞吞解释:“只是感觉应该说这句话。”

陈蕊抬起脸,极短暂地冲他笑了一下。“这瓶血清不是正常医疗研发流程的成果。病毒只在人类身上引起丧尸化,意味着一切相关研发的动物实验都很难保证临床的安全……我尽力了,但是,注射之后仍然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秦驰看见助手身上佩了枪,那意味着其中一种可能是他会立即完成变异,然后被就地击毙。他应该恐惧,可事实正相反,他觉得平静。

他看向陈蕊:“你说过,我死掉只是早晚的事。所以真的没关系。”

陈蕊默然,但似乎多少被秦驰感染,情绪有所平复,至少手不再抖了。透明药液注入血管,秦驰其实没太大感觉,看见陈蕊极力掩藏焦虑的表情,嘴角微微提了一下,算是安抚。

注射后有半小时观察窗口,陈蕊在椅子上坐下,却不坐好,扭着身子趴在椅背上盯着秦驰,简直像个邻家妹妹。“你知道吗,”她和秦驰聊天,“我哥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那个。”

“哪个?”

“‘真的没关系’那句。我是不是没跟你讲过我哥怎么死的?”

“没讲过。”药效开始发作,秦驰感觉血管里好像奔涌着一团火,流经之处全都热辣辣地发痛。之前更疼的也有过,他咬牙忍着。

“其实挺简单的,我爸被丧尸攻击之后感染,又咬了我妈。他自己离家失踪,但妈妈意识还清醒,给我哥打了电话,他就把妈妈接到了研究所。”陈蕊枕着自己的胳膊,像是完全陷入回忆,“妈妈和你前期很像,变异速度慢,我哥就想抢在事态无可挽回之前做出血清,把她救下来……那时候资料更少,动物实验也不行,可是时间又有限,他只能孤注一掷。

“问题出在他注射的时候只用了皮质拘束带。我知道,他总觉得那是妈妈,潜意识里太相信她,也舍不得。但血清失败了,我看到妈妈在几秒之内就完全丧尸化,并且挣脱了束缚……我哥带了枪,他有时间扣下扳机的,可是他没有。”

陈蕊近乎梦呓道:“他没有妈妈和你那么幸运,我看见那个怪物撕咬他的脖子,血溅得到处都是……实验室是密闭的,我扑在玻璃墙上,听见他说,‘蕊蕊,别难过,真的没关系。’

“到最后他也没对妈妈开枪,两枪都是警卫开的。秦驰,你说,他是不是特别蠢?”

秦驰紧闭着眼,感觉陈蕊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隔着水听岸上的人。他想说,这就是你为什么选择研制血清而不是疫苗吗?可是你的家人都已经离开了,你又为什么还要选择做相信奇迹的蠢货呢?

他张开嘴,却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胸腔深处巨震,几乎凄厉地呕出一口血,然后便昏了过去。

 

秦驰又做了梦。梦里他的兄弟们都还在,胡一彪也还活着,一边听瘟疫相关的新闻,一边咔咔地往嘴里扔无穷无尽的薯片。秦驰无端将他的咀嚼声与丧尸联想到一起,觉得胡一彪如果变成丧尸,应该属于顶危险的那种。路铭嘉在开车,开得心不在焉差点追尾,秦驰只好出声勒令他认真点,开不了就从驾驶座滚下去。

路铭嘉委委屈屈:胡队听那种新闻,我怎么好好开车?

胡一彪嘴里吃着,嘟囔道:听个新闻就这怂样儿,真蹦到面前了你可咋整。

新闻播到伤亡人数,车里静默了一瞬。路铭嘉狠狠掐着方向盘,好像掐着的是丧尸的脖子:秦队,您觉得这事儿有完吗?

秦驰在车上补觉也补不安生,把风衣卷得更紧,皱眉道:把你的活儿干好,别瞎操心。

他确实没想过这件事,这并非他一个小警察能决定的。哪怕人类就这么灭亡,他也尽了所有他能尽的力。唯一与他计划有违的一点是在感染时就该饮下的那枚子弹,胡一彪如愿以偿了,秦驰却因为路铭嘉选择了暂缓,来了607,见到了陈蕊。一开始他以为陈蕊与自己目标一致,后来发现女孩其实口是心非。

秦驰不知道这一切会不会有个终点,可如果陈蕊需要他的身体、他的血肉,要他苟延残喘地活着以继续研究,或者接受血清注射迎向可能的死亡,他都会同意。秦驰已经没有其他价值了,是607里一盏人形的培养皿、一座实验台,所有人对待他和对待丧尸无甚差别,除了陈蕊。或许是因为介于人与非人之间的秦驰令她想起哥哥和母亲。

有人在喊秦驰的名字。不是路铭嘉、不是胡一彪,也不是他任何一个生死未卜的战友,是女孩的声音,千丝万缕地将他从意识的深海打捞上来:

“……秦驰!”

他的睫毛颤了颤。有人在碰他的脸,即便还未完全苏醒,秦驰也知道是陈蕊。在这里只有她会这么碰他,可秦驰唯一不愿被触碰的人还是陈蕊。太危险了,他想说,却没有力气,只能极小幅度地侧过脸躲开她的指尖。

陈蕊的手离开了,响起交谈的声音,又有冰凉的液体流进秦驰的血管,让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死,也仍然具有人的思维。模模糊糊地,他感觉到陈蕊俯下身,在他耳边说,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话音落下,秦驰又睡了过去。这次他难得没有做梦,睡得很沉。

 

那天之后秦驰开始咳嗽,有时会咳出血。陈蕊说,病毒已经从下肢蔓延到全身,侵蚀了他的内脏,通俗点讲,就是他的肚子里也开始烂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刻意板着脸,好像只是通知一下秦驰,却在讲完之后长久地站在他床边一动不动,仿佛动一下就会哭出来。

秦驰已经虚弱得不能下床,微微转过头望着她,想起她曾经如何强调自己无论多么年轻仍然是个天才,可是看在秦驰眼里,只觉得无论多么天才,陈蕊还是这么年轻。感情丰富,意气用事,从某种层面上,确实像她描述中的哥哥。

“你没告诉过我,”秦驰的声音也变得断续微弱,“你在研究的,是,血清。”

陈蕊抿着嘴,不说话。

“你明明,不同意你哥的研究路线,但是你却,仍然选择了这个方向……为什么?”

秦驰整个人都被折磨得衰颓下去,只有眼睛还是那么明亮,无限仁慈又无限残忍地凝望着陈蕊。这一刻她仿佛真的是一个被指责的小孩,赌气道:“你就是想说我也是蠢货,我知道,我是行了吧?”

秦驰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他额角也出现了一处溃烂,小小一块,碾过的腊梅花瓣似的缀着。“我,没有,那个意思……陈蕊,对人类来说,即便是疫苗,也已经是,奇迹了。”

“那是对其他人,”陈蕊低声道,“对你,太晚了。”

安静。秦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沉重、迟缓,撞击着胸腔,将血液同病毒还有许多溶解其中的药剂一起泵向他的全身。从感染的第一刻起,他的心脏就在兢兢业业地将罪魁祸首输送到每一个细胞,如果立即停跳他当然马上就会死,可之后的每一次搏动也不过让他离死亡更近一分。秦驰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凌迟,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心跳从未这么轻盈,同时又这么痛苦。

“你不需要管我的,管我一个人,有什么用呢?”秦驰还是一副面色如霜的脸,然而眉眼难得柔和,似融化的雪。“做你该做的,想一想,为什么你哥哥、一直没有,要求你加入他对血清的研究……”

“因为那时候没有你这么合适的样本,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失败!”

“那就把我,当成样本……”连续讲这么多话,秦驰已经有些吃力,鬓角浮起一层薄汗。“跟我说实话,陈蕊,你难道就有把握,在我死之前、把血清,……咳咳,做出来吗?”

陈蕊沉默,于是秦驰知道了她的答案。接着,他问:“那么,疫苗呢?”

陈蕊仍然沉默,眼里含着泪,几乎怨恨地看着他。

秦驰放心地呼出一口气,道:“……那就好。”

陈蕊握紧了拳:“别替我做决定。”

“不、不是,”秦驰注视着她,全世界唯一一个目睹了他的腐烂还执着地想救他的人,“只是想提醒你,我不是你哥,更不是你妈妈。已经发生的事,无法——”

他没能说完。陈蕊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捂着脸摔门而去。

 

陈蕊再次出现的时候表现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秦驰不太确定她是否听了进去,但确实没再给他注射血清了。他现在的状况已近强弩之末,疼痛与饥饿几乎占据了秦驰全部的感受,偶尔还会失去意识,恢复时发现自己把胳膊咬得鲜血淋漓。因为这个,陈蕊只好把他24小时都捆在床上,必要的时候给他推一针镇静。

秦驰头脑清醒的时候会向陈蕊询问研究进展。陈蕊知道,一旦得到成功的答复,他会毫不犹豫地请求去死。他真的太痛苦了,床上躺着的像一摊皮肉、一把骨头,就是不像个人。病毒发作的时候他竭力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却被铁环钉死,陈蕊见过很多这个阶段的样本,再厚的隔音也隔绝不了他们的哀嚎,但秦驰哪怕这时候也只低声呻吟,仿佛絮语,仿佛哭泣。

陈蕊想了很多办法缓解他的痛苦,用处却不大,后来甚至开始尝试违反研究所条例的措施。其实那天只是巧合,秦驰注射完营养剂之后在床上挣扎,意识不清地用脑袋撞击床板,而陈蕊兜里正好有把小刀。四下无人,她抬头盯着监视器看了两秒,走到床的另一边挡住了秦驰的脸,然后用刀划破了自己的食指。

她没忘记体液接触会导致感染,因此只是将手指悬在秦驰嘴唇上方,用力挤出血来。鲜艳的红滴在苍白的唇上,被秦驰循着此刻的本能舔去。瞬间,他全身暴起青筋,绷紧了数秒才重新松弛下来,从青白现出血色。丧尸病毒在和他的意志争夺这个身体的控制权,607建所以来仅此一例,他们终于在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中看到一点真切的曙光:这就是为什么秦驰这么痛苦,陈蕊却不能帮他解脱。

秦驰真的不再挣动,过了一会儿茫然地张开眼,缓缓聚焦在陈蕊的伤口上。嘴里还有浅淡的血腥味,秦驰完全能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在干嘛?”

伤口并不深,已经挤不出什么东西。陈蕊收回手,理所当然道:“喂你点血。”

秦驰迟钝地转动眼珠,好像在费力理解她为何要这么做,舌头还在无意识地舔舐唇上那一点鲜血的残留。陈蕊看着他这副样子,忽然想,如果可以用血浆养活秦驰,她愿意竭尽所能地把他藏起来、养下去。

可惜就像人只喝水不能活,感染之后仅靠血液也不行。她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秦驰的头发,看起来很扎人,但触及掌心才发现一点也不。“这次真的快了,快要成功了,我保证。”她呢喃着,说给秦驰,也说给自己。

秦驰乖顺地依偎着她的掌心,仿佛睡着了,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陈蕊又说:“我没有把你当成我哥,或者妈妈。”

这次她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秦驰的回应。秦驰安静地躺在那里,安静到陈蕊不得不试他的鼻息确认他还没有死。一点轻微的气流拂过她的手,如同即将止息的风,转瞬即逝,没有停留。

 

这时秦驰的状态已经很接近陈蕊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陈蕊永远记得那一天,她如往常一般走进房间,观察秦驰身上各种仪器的指标。数据很差,她知道秦驰快要不行了,甚至不需要仪器就可以看出来:他仿佛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被吸进去的每一口气轻飘飘地托起,整个人如同悬在半空一般。

秦驰醒着,看见她进来,轻轻动了动手指,算是打招呼。他瘦得近乎脱相,但还是很清秀,只是没有刚见面时那样锋利到近乎咄咄逼人,反而因为虚弱变得柔和许多。

陈蕊笑了笑,说:“今天外面天气特别好。”

研究所主体建在地下,秦驰自进来之后再也没看过外面的景色,闻言微微点头。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陈蕊在病床前蹲下,“疫苗投入临床实验了。别担心,测试用的病毒剂量很小,而且稀释过,这次我们会稳扎稳打。”

秦驰弯了下眼睛,用口型说,恭喜。

陈蕊眼眶发酸,只好拼命眨眼,强撑着咧开嘴,继续道:“我也给自己打了一针,你知道为什么吗?”根本等不及秦驰的回答,她几乎扑进秦驰怀里,极珍惜地不敢用力,只是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因为我不想你到最后都还在躲我……”

其实秦驰已经没有力气躲了,像一只巨大绵软的玩偶熊被女孩搂在怀里,嘶哑道:“怎么,还跟小孩儿一样。”

陈蕊闷声说,明天,明天我就十八岁了。

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啊……秦驰喃喃道,胸腔随着话语微弱起伏。那下面的脏器早已朽烂,仿佛一幢被蛀烂的空房摇摇欲坠着。

生日快乐,小朋友。

陈蕊低下头,看见两滴水痕在床单上晕开。几乎同时,仪器的嘀声绵延不绝地响起,屏幕上跟着绘出一条单行线,指向她的孤身一人的成年,指向一个人们或许不再需要四散奔逃的新世界。

她还想哭,却仿佛又听见有人在安慰她说,真的没关系。她忽然理解了陈夕,理解了他的疯狂和愚蠢,也理解了他的放弃。于是她再次掏出那把刀划破了手指,毫不犹豫地用淌血的指腹轻抚秦驰额上的伤口。这是极危险的暴露,百分百的感染,但陈蕊如释重负,好像她苦苦等待的正是这一刻。

秦驰终于得到了他心心念念、姗姗来迟的死亡,而陈蕊也获得了她最想要的生日礼物:如果疫苗失败,他们将在另一个国度重逢,而如果成功,秦驰从此便成为陈蕊的血中之血、骨中之骨、肉中之肉。像一种无据可考的孪生,一种不会扩散的瘟疫,像她奢望又逃避的奇迹。

陈蕊不知道哪种结局更好,秦驰也不再能给她任何建议。于是她只是抱着秦驰,在填充了整个房间的纯白和寂静中间等待着,像成为了纯白与寂静的一部分,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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