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舟
Sailing against the current
2023-04-16|分级 PG-13|字数 16501|进度 3/3
决定郑朝阳人生的两个夜晚。
长亭
多年以后,宗向方家中,郑朝阳在空荡荡的桌前独坐,恍惚间以为回到了他们还在读书的日子。有时候宗向方想多打会儿球,或者被舞社的同僚在走廊上叫住,便会让郑朝阳先去教室等他。午后,阳光明亮如一条自窗口涌入的金色长河,郑朝阳飘荡在暖洋洋的河水中,等得百无聊赖,心里便忍不住想:向方那家伙怎么还不来?
他好像就此沉入金光四溢的河底,往后种种,自警校毕业、入外五分局,披着两张面皮捱过十年,改换身份重回北平——都像隔着一层模糊的水波,在他肌肤上无知无觉地流过去。直到宗向方在他面前站定,面无表情地报出代号与桃园的这一刻,郑朝阳才终于从水里探出头来,猛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接着发现一切早已面目全非。他沉闷日久的双肺被冷气激得发痛,痛觉似共振般逐渐蔓延到全身,让他几乎握不稳小小的酒杯。
他仍然叫宗向方老同学,然而他们都清楚,事已至此,称呼比起真情更像一种怀柔的手腕。宗向方很快冷静下来,将他的筹码一件件摆上桌面,仿佛已经为这个场景准备无数次。郑朝阳沉默地听着,只在宗向方提及凤凰时出言打断了他:
“别说了。”
宗向方有些出乎意料:“你根本想不到他是谁。”
郑朝阳垂下眼睛。“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组织已经教给过他,敌人可能是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郑朝阳有了觉悟,也做好准备,但还是没想到会是他最依赖的亲族与兄长,和他年少时唯一爱过的至交;没想到同时是他们两个。他深呼吸,感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多荒谬,明明是他掌握着这里的生杀大权。
郑朝阳对此知情多少令宗向方有些措手不及。凤凰本来是他最大的筹码,最沉重的反戈一击。上学时他就从郑朝阳嘴里听过郑朝山的大名,郑朝阳把他描述成一个无所不能的人物,口吻亲密得即便宗向方知道他们是兄弟也有些发酸。后来他亲眼得见凤凰本人,才知道郑朝阳的话并没有太多夸张成分。
郑朝山也认识他,毕竟对胞弟的细枝末节都了如指掌,能掌握郑朝阳的地下党身份,如何不能掌握他明目张胆纠缠过的情人。宗向方知道郑朝山看不上他,在这种效忠信仰的人眼里自己不过是棵顺风而倒的墙头草,所有殚精竭虑只为在乱世谋求生存。宗向方不觉得这有错,也不觉得信仰要高贵多少;人活着才能爱恨,他只在乎握在手里的东西。
现在他和郑朝山上了同一艘日薄西山的大船,即将行经郑朝阳这处狭窄的港口。区别在于,郑朝山无论是不是凤凰,过去、将来,永远是郑朝阳的哥哥;而宗向方一旦失去郑朝阳的爱,就只是一个千刀万剐的特务。他的筹码掷在水中,没有激起一点浪花,宗向方的心也微微沉了下去。
这并不能简单地归咎于郑朝阳的薄情或宗向方的寡义。今天坐在这里的不只是两个独立的人,更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特务机构与一个意欲燎原的新生政权,他们一旦开战就不得不斗争到底。战争必有胜利与失败,但那属于更加浩荡的存在,他们尝到的只有苦涩。郑朝阳的那颗泪还是滚落下来,这次宗向方没有为他拭去。
“在出发之前,”宗向方迟疑着,“我还有个请求。”
郑朝阳望向他。判决尘埃落定之后,他们两个似乎重又变得柔软,要在这蜂蜜般浓稠的夕照中融化。等今夜过去,凝固起来的宗向方将会有新的身份与面孔,告别往日旧梦,从头再活一次。而在那之前,他面对郑朝阳,说出了作为宗向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窗外,白鸽扑棱棱地飞起,徒留一段颤抖的空枝。
天之涯
郑朝阳一九一七年出生在北平。后来他很以这个与十月革命同岁的生年为荣,但彼时他还是个人事不知的小肉团子,每天跟在郑朝山身后哼哼唧唧地爬来爬去。郑朝山将他举起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柔嫩得几乎无骨的一捧,流着与他同源的血液,是他的手足兄弟。他在那一刻就下定决心保护好这个小玩意,这决心一直绵延数十年,无论立场如何变幻始终不渝,贯穿了他的生命。
郑朝山长郑朝阳八岁。人在世间,学问、见识、体魄、审美,一切能力与水平都是可以逾越的,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唯有时间的差距自产生起就再也无法磨灭。于是郑朝山上中学的时候,郑朝阳在牙牙学语;郑朝山和同学夜排莎翁戏剧,郑朝阳则在一墙之隔磕磕巴巴地背诵唐诗;郑朝山作为代表登台领优秀毕业生奖状的同时,郑朝阳呼朋唤友地在胡同里爬树掏鸟蛋,晚上满身尘土地回了家,被正在贴奖状的郑朝山看见,赶紧拎走好一通洗涮,省得又被他们那个严格的父亲家规教训。
郑父用家法从不是做样子,是真能把郑朝阳打得嚎啕大哭,第二天除了嗓子发哑,屁股也肿得动弹不得。郑朝山心疼,后来顶替他领过两次罚,郑父打他便是打手心,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做哥哥的做成什么样子?小朝阳在门缝里偷看,打的不是他,但他还是吓得直哭,躺到床上仍在流泪,被郑朝山轻轻搂进怀里。
他哽咽着,怕被讨厌一样往郑朝山温暖的怀抱里钻:对不起,哥哥……我错了……对不起……
郑朝山云淡风轻地:这有什么呀,没关系。言罢摸摸他的脑袋,仿佛对他的眼泪很受用,道:哥哥爱你。
他们的母亲去世得早,郑朝阳对她的印象极为浅淡,父亲又古板严苛,只有哥哥一直纵容他儿时的稀奇古怪与无法无天。仅这一点就足以使他成为小朝阳最亲密的人,更别说郑朝山还懂那么多他闻所未闻的东西。亲密中混入了崇拜,简直将郑朝山牢固地铸成了一根定海神针,让郑朝阳的整个童年都围着他打转。
他每天规律地上学、放学,等着郑朝山回家,两个人一起做功课,有时候玩些游戏,有时聊聊天,聊到自己睡着,第二天如是循环。郑朝山不在家时他和胡同里的孩子们打闹,郑朝阳的鬼主意层出不穷,俨然是这群小朋友的首领,很有一呼百应的气势;但郑朝山一回来,他还是颠颠地去做哥哥的跟屁虫,并且乐此不疲。
那时郑朝阳十岁出头,因为记事以来一直过着这种生活,就以为世界会永远如此运转下去。这很正常,那个年纪的小孩都会有这种想法,然后在慢慢长大的过程中领悟到周遭的一切包括自己都会改变。这本来应该是个漫长而温和的过程,却在郑朝阳身上浓缩成短短几天,因其发作过快成为一种剧烈的疼痛,在未来的时日不断发酵,演变为对失去郑朝山的隐隐恐惧。
郑朝阳记得很清楚,那是他刚过完十三岁生日不久的事。生日那天父亲忙于工作,由郑朝山带他出门庆祝。两人沿街闲逛,吃了许许多多小吃和点心,还看了出戏曲——郑朝阳听得半懂不懂,满耳朵都是咿咿呀呀,只觉得那武生舞枪弄棒十分潇洒悦目,跟着兴奋地叫好鼓掌。晚上,他们在北海坐小艇,湖水幽深,垂柳随风拂出波纹,两旁灯火辉煌,游人絮语与小贩高声叫卖交织不绝,引得郑朝阳睁大了眼四处张望。
郑朝山送了他一支口琴,金属琴身锃亮,写着小朝阳看不懂的字母。是德语,郑朝山告诉他,之前看你喜欢我那支,送你一支新的。
郑朝阳激动得脸颊发红,翻来覆去欣赏了好一会儿,可怜巴巴道:但我不会吹呀,哥,你教我吧。
郑朝山当即教了他几个基础技法,然而郑朝阳还是吹得破锣一样,两人目光对上,立刻笑作一团。口琴附了一本简谱,第一首是《送别》,郑朝山一并教他认了,又握着他的手示范每个音的位置。长亭外,古道边……郑朝阳被他两臂拢着,被北海的暖风轻柔地拥着,感到一种幸福的晕眩。
我肯定很快就会学会的,他向郑朝山宣布。到时候吹给你听!
好啊,我相信你。郑朝山说着,面容在夜色中明灭,表情因此模糊不清,以致郑朝阳错过了那些细微的暗示,一心沉浸在单纯的快乐中,不知道意外就要降临。
过了大概两三天,到了实在拖不得的地步,郑朝山才终于将那件事告诉了他。
“哥哥有件事跟你说。”
睡前,郑朝阳赖在郑朝山房间里,翻看郑朝山的课本。上面虽然写的都是小蝌蚪,但画着许多精细的解剖图,还夹着几张漂亮的彩页。他知道他哥功课好,将来八成要穿白大褂做医生,只可惜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志趣,纯粹当小人书消遣。
郑朝阳嗯了一声,并没有抬头,仍在床上趴着,小腿翘在空中乱晃。
“我这周日就动身去德国了,留学,大概要待上五六年。”
郑朝阳看得投入,又嗯一声,过了几秒才忽然仰起脸:“什么?”
他知道德国,郑朝山送他的口琴上就用烫金花体写着串德文。那对他来说就是一串字母而已,一个遥远到几乎等于不存在的国家,现在郑朝山却告诉他自己要去。那么哥哥是否也将从他触手可及的怀抱变成一个简单的名字?郑朝阳立刻做出了回答:
“能不能不去?”
郑朝山叹了口气。他早就料到这个结果,他了解郑朝阳几乎比郑朝阳自己还多。他在床沿坐下,先给了个甜枣:“我也舍不得走呀,可是我们朝阳已经十三岁了,是个小男子汉了对不对?即便哥哥不在家,也能好好读书,照顾好父亲,是不是?”
郑朝阳果然滑入郑朝山的陷阱,觉得不能否认自己是小男子汉的事实,但又本能地对哥哥将要离开感到恐慌,好一会儿才说:“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呢?……北平不能读么?”
“你还记得你之前问我为什么学医,我是怎么说的吗?”
“你说,因为我们的医学很落后,而你又正好擅长这个。”
“嗯,意思差不多。现在我有机会去全世界医学水平顶尖的地方进修,难道你要我放弃吗?”郑朝山两手捧起小朝阳的脸,这年纪的男孩轮廓介于稚嫩与青涩之间,在灯影下显得尤其柔软。“哥哥希望我们的国家变得强大,不再受别人欺负,我知道朝阳也是这么想的。”
又一个陷阱。郑朝山没有说假话,郑朝阳确实是这么想的,他或许没有那么熟悉具体的历史事件,却非常熟悉北平街头跋扈的外国大兵。他虽然幼小,但所受的教育和自小的见闻都让他无比认可强国的必要,因此断不能否认郑朝山口中的希冀。可是郑朝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定要在国家与郑朝山之间做出选择?这两者难道是不能共存的吗?
他不懂的事情习惯向郑朝山请教,于是他提出了这个疑问。
郑朝山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成年人看孩童的怜爱,仿佛他问的问题很愚蠢,又好像很珍贵:
“朝阳,我们的一生就是不断地进行选择。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也会做出你的选择的。”
郑朝阳沉默地攥着书页,把那一角拧得微微褶皱起来。郑朝山又在说一些他听不太懂的话,每当这时他尤其像他们的父亲,高高在上翕动着的一张嘴。平日里不显山不漏水的八年差距忽然冒出来,顶天立地地横亘在郑朝山与郑朝阳之间。他再如何聪慧,此时此刻在郑朝山面前,仍然是一个孩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郑朝阳突兀地开口,“就是你在留学和我之间,选择了留学,不要我了。”
其实郑朝阳知道那并非郑朝山的本意。他只是以年幼者娇蛮的特权,凭直觉选取了最能刺伤郑朝山的说法,并且自欺欺人地认为是郑朝山先伤害他的。郑朝山的面色果然随着他的话音衰颓下去,令郑朝阳有一刻的慌乱:他并不是真的想让哥哥伤心,只想让他修改他的答案。但他坚持着,没有开口,牢牢地盯着郑朝山。
郑朝山只犹豫了一会儿。
“朝阳,抱歉。”他说。
就在那个瞬间,郑朝阳前十三年藉由郑朝山构筑的定海神针完全碎裂了。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并不存在什么天长地久,既然最最亲爱的兄长只消片刻就能果断地抽身离开,那么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任何东西。他感到被抛弃和背叛,巨大的绝望涌上心头,不再平静的海水在他体内咆哮翻腾,搅得他几欲作呕。情绪来得太急太快,他太阳穴迅速充血,头昏脑胀地推开郑朝山伸过来的手,跑了出去。
诚如郑朝山所言,在郑朝阳真正长大后,他确实理解了郑朝山为何选择和为何放弃,并且自己也不得不选择一些和放弃一些,例如1937年选择在两个日本兵手中救下素不相识的女人,自此外逃闯荡,放弃了他儿时苦苦梦想的与郑朝山共度的柴米油盐。然而那时郑朝阳实在太幼小,比起模糊得看不透的道理,感情总是更充沛、更直接,因此自然而然地支配了他。他既愤怒又伤心,却无法真正改变什么,只好同郑朝山冷战,一句话也不和他说。
如果郑朝阳能够更冷静些,就会知道这种做法惩罚的只有他自己。郑朝山向他示好,给他带回东安市场买的新奇玩具,还会把巧克力和西洋零食放在他床头;但这些无非是在反复提醒郑朝阳,他的哥哥将要远远地离开他很长时间。郑朝阳把它们收进袋子里,本想直接丢掉,最后实在狠不下心,埋进了仓房的储藏柜深处。袋子旁边放着一支口琴,原本被他摆在最醒目的地方每天练习和擦拭,那天之后却再也没拿出来过。
这个周日来得比过去的每一个周日都快。郑朝阳已经从父亲与哥哥的闲谈中知道,郑朝山将在今晚坐火车去天津,然后从那里乘轮船前往德国。这意味着他有一整天需要消磨,不过对郑朝阳来说不算难事:他起了个大早,足足逛了一上午市集,末了遇见胡同口那家的四喜儿说下午放风筝,便兴致勃勃地跟了去。他放的风筝飞得最高,一圈男孩女孩都围着他看;郑朝阳在得意之余想起这也是郑朝山教他的,骄傲的滋味便忽然没那么甘美了。
四喜儿跑累了,一屁股在郑朝阳旁边坐下:“哎,你哥是今天走不?”
郑朝阳瞪了他一眼。四喜儿不明所以,道:“我还以为你今天得送他,不来了呢!”
郑朝阳扯着风筝线,用力之猛几乎割出口子:“我为什么不来,我不仅来,一会儿还能带你们听戏,不要钱的!我知道个地方,可以爬到墙头上去。”
四喜儿马上高兴起来,吆喝着几个相熟的凑到一起,密谋跟着郑朝阳去听不要钱的戏。郑朝阳耳朵里听着,心思却总忍不住往外跑:他哥的行李应该已经收拾好了吧?
天色渐晚,孩子们收了风筝,随意在街头吃了些面条馄饨,便嚷嚷着要郑朝阳带他们出发。去曲社的路,前半截和郑朝阳回家是同一条;他越走越心慌,完全听不到他们对今晚曲目和角儿的热烈讨论,翻来覆去地想,郑朝山会生自己的气吗?自己之前送的手套他带了没有?他问了老师,德国的气候和北平不同,但郑朝阳执拗地相信所有地方的冬天都一样寒冷。他想得太出神,差点被一块突起的地砖绊倒,还是四喜儿给他抓住了:“郑朝阳,你怎么不看路啊!咱们往哪儿拐?”
他们已经到了分岔口,向左是曲社,右转就回家了。郑朝阳原地站着没动,好像只要他不迈步,时间就会顺他的意,永远停在这一刻。直到旁边的小伙伴忍不住用手指头戳他,郑朝阳才终于惊醒似的一跺脚,抛下一句“左拐第二个路口”,接着猛地朝右边跑去。
几个孩子措手不及,一时左右都分不清了,呆愣着面面相觑。四喜儿在后面叫他:“你干嘛啊,不是左拐吗!”
“你们去吧!我不去了,”郑朝阳头也不回,两腿倒得飞快,扯着嗓子轻快地大喊:
“——我去送我哥!”
夕阳沉在错落的屋脊和飞檐间,像一颗熟透的橘子即将从枝头坠落。郑朝阳向着那轮橘红奔跑,夜幕愈沉,周遭街景则愈熟悉:他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闭上眼睛都能描绘出附近的一街一巷、一草一木,还有他和郑朝山漫步玩闹的样子。这里没有长亭,没有芳草古道,有的只是旧瓦青砖,苍翠的百年古树,推换家长里短的麻将桌;正值晚饭时分,所有户院里的锅碗瓢盆一齐奏响,搅出一股混沌而温馨的香味。这里是郑朝阳的世界中心,是更广阔的一团子宫与羊水,将他裹在温暖安全的蛋壳里。现在,郑朝山的离去在蛋壳上敲开了小小的裂缝。
郑朝阳浑然不觉,只顾狂奔。远远地,他看见父亲和哥哥在门口交谈的身影,旁边还停着一辆马车。没有看见行李,大约是已经搬到马车上了。
他几乎撞在郑朝山背上,两臂随即勒紧了兄长的腰。他跑得太狠,嘴里有股干涩的血腥味,像头野兽一样把脸埋在郑朝山的衣服里呼呼喘气。照理说郑朝阳应该道歉,为这几天耍小脾气故意疏远郑朝山——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也怕郑朝山还没有原谅他。
郑父捋了把胡子,听不出轻蔑还是欣慰,哼了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这种时候,郑朝山永远是那个打圆场的人。他转过身来,先摸了一下郑朝阳的脑袋,然后给他把跑乱了的衣襟抚平:“朝阳,吃饭没?”
郑朝阳嗫嚅:“吃过了。”
话头既然已经开了,往下本来应该好说许多;但郑朝阳大概是在这几天憋了太多话,肚子撑得圆滚滚,却跟个锯嘴葫芦一样说不出口,半晌只干巴巴地挤出句“一路平安”。
郑朝山了然地笑笑,张开双臂抱了抱他:“记得给我写信呀,地址我留在你桌上了。”
郑朝阳下意识地点头。郑朝山向郑父微微鞠躬:“爹,保重身体。”
一老一小目送郑朝山上了车。天空中,那颗小橘子像被地平线吞了似的,只剩下薄薄的一线。各家点起灯烛,下班的下班,出去玩的也回了来,热闹地聚在一起。只有郑朝山,踏上了郑朝阳长这么大都未曾想象过的远行,并且要很久、很久之后才会回来了。
马蹄与车轮声交错响起,间接着檐上的风铃。在这样的声音中,郑朝阳辨别出了另一种异响,像是什么东西细微清脆的碎裂声。马车逐渐走远,缩成一团轮廓模糊的阴影,那裂缝却逐渐扩大,引起震耳欲聋的摇动,仿佛世界中心即将崩塌的巨震。那些郑朝阳没能说出来的告别终于从地缝中翻涌而出,但他只来得及叫出一句:
“哥——!”
马车侧旁狭窄的窗口,似乎有人掀开了车帘,深蓝色的棉布在风中起伏。
“你还没有教会我吹口琴呢——!”
郑朝阳使足了全身力气大喊。紧接着,没听到任何回音,马车向旁边一转,消失了。
他不记得自己怎么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没有郑朝山,连他最熟悉的家似乎都变了模样,冷冷清清地俯瞰着他。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上初小时最好的朋友搬家转学,感受与现在有些相似;而他最终还是适应了现实。于是他安慰自己,坚持下去,哥哥总会回到自己身边,到时候一切都会恢复如初的。
他的预言实现了一部分。1936年郑朝山学成归国,因其成绩与实习表现优异,顺利进入北平一家著名医院工作。然而郑朝阳想象的那种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次年,他因袭击日本士兵遭到追捕,出城后加入八路军下属的平西游击队。由于从军时展现的出色天赋,接受组织任务入读北平警察学校进行潜伏,从此与郑朝山断了联系。
1949年,全国解放,郑朝阳重新拥有阳光下的身份,也恢复了与郑朝山的来往。作为清剿行动的负责人,他同时展开了对北平市内残余特务的抓捕,其中以桃园特别行动组尤其引人瞩目。12月,桃园主要组织者全部落网,为首的代号凤凰,本名郑朝山,郑朝阳的亲生哥哥。
在郑朝山的自首口供中,郑朝阳终于完整地拼凑出了他们分离的年月里兄长的行动轨迹。1930年郑朝山赴莱比锡大学就读医学博士,次年加入军统前身蓝衣社。1936年回国,1938年军统局正式成立时因其过往行动中的卓越表现授少校职,1944年屠灭河南中统情报站,升任中校。1948年,考虑到国内局势变动,上峰命其以冷棋身份留在北平。北平解放后冷棋启动,郑朝山组建桃园小组,策划了电机厂爆炸等一系列行动。12月,自首被捕。
郑朝阳一边听,一边想起他哥在德国读书时给他写的第一封信。信封上盖着数个五彩斑斓的邮戳,用三种语言写了地址,他回信的时候就照着描上去。信纸上绘着莱比锡壁画一般繁复的校徽。
郑朝山写道:
朝阳,我来这里是太正确的决定。不止在学术层面,这里汇集了全球智慧的大脑,在与他们的交流中我意识到,医学终究只能治疗人的肉身,无法拯救国家的沉疴,而后者才是我们眼下最棘手的问题。我与我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致认为,新的主义与坚定的信仰才是救国救民的良药。选择学医时我以为我已经找到了自己一生的事业,现在我知道了,这才是我一生的事业。
我有时会想家,过去那只是一种软弱的思念,现在则成为意欲行动的急迫。朝阳,你又长大了一岁,口琴吹得怎么样了?你送我的手套在冬天发挥了很大作用。如果不是你太小,真希望将我的信仰也分享给你。
盼复,朝山。
郑朝阳现在才明白,信中所言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与郑朝山满怀热忱想要分享的事业究竟是什么。他相信那时郑朝山的激情与热血都是真实的,与自己投身共产党时别无二致,只是郑朝山登了船,却不是掌舵的人。后来郑朝山逐渐不再提及,大概因为那事业从光明转入暗处,变成暗潮涌动的危险,甚至长出一副青面獠牙,连郑朝山自己都不愿深思,更不愿让幼弟涉足。他的信仰与他的党派似乎仍弥合在一起,又似乎已经隔着天堑。
而在此刻,一切终于被揭露和宣判。原来早在数十年前小朝阳收到这封翘首以盼的来信时,或者更早,在一个他无知无觉、而郑朝山与蓝衣社的成员握上手的时刻,甚至是那个夜晚,大地吞下夕阳、郑朝山坐上马车远走的瞬间,他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一部分的郑朝山。
这便是郑朝阳没能言中的部分。一切没有恢复如初,而是沿着裂痕不断皲裂、皲裂,像初春的冰河,布满了蛛网般冷白的碎纹。他站在蛛网中央,仿佛又变回那个瘦小的男孩,焦急地呼唤他早已失散的兄长:
哥哥!
河面空旷,如那个寂寥的夜晚,不能给他任何回音。北风吹痛他的双颊。透过冰面,郑朝阳看见哥哥的脸,向方的脸,被切割成千万个碎片,逆着河水朝上游漂去。现在是过去的遗体,答案写在提出问题之前,郑朝阳已经三十二岁,仍然像十三岁那年一样痛苦:
——哥哥!
今宵别梦寒
时间倒退回一九三七年。十月,烈日的余热同卢沟桥炮响后的枪声一起,在北平城的上空徘徊不去。战争打起来了,并且和人们的日常生活保持着一个奇怪的距离:近的时候很近,走在路上就能听见日军飞机奇异的嗡鸣,似要削掉一层头皮;可一天又一天,还是得吃饭、睡觉,想法挣点维持生计的铜子儿。
出于前者的考量,警察学校差点就要关门大吉,然而世道越乱越是人手奇缺,最后不得不臣服于后者,还是把郑朝阳这批新生招了进去。
对郑朝阳,这不算个好消息。老罗说让他搞情报工作时,郑朝阳的想象是长衫、墨镜,阴冷的地下室,滴滴作响的电台;没成想老罗让他念书上学,还是国民党的警察学校。
郑朝阳一听就不乐意:那是让我出来当黑狗子的意思呗?
老罗:打入敌人内部才能掌握一手资料,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郑朝阳头一扭,我就待在这不成吗?我好不容易适应老郝内呼噜了!
老罗伸手揪他耳朵:这任务交给你是你光荣,懂不懂!以为搞情报是当电影明星啊?我告诉你,国民党的特务可能就潜伏在你身边,每天早上还卖豆浆呢!警察都算好的了。
因为怕真的被派去卖豆浆,郑朝阳觉得当警察也不是不行,还是灰溜溜去了。学校的课程设置倒是一应俱全,然而讲师水平参差,学生资质也天差地别,有人在每个教室后方都辟出一块打牌的地方,骰子扑克大剌剌摆在桌面上。格斗和射击之类更别提,多数人学会装弹开枪就算完事:这年头,还真靠警察那仨瓜俩枣的工资过活?油水大的门路学校里没人教,他们无师自通!
好好进修的倒是也有一些,郑朝阳算一个。由于有游击队的底子和郑家一脉相传的头脑,他的理论和实践课都还颇看得过去,射击尤其是他的长项。第一课试靶他就打出了五发48环,在一众个位数与零蛋间鹤立鸡群。交靶纸时他特意报得特别大声:“郑朝阳,四十八环!”心里想着,让你们这群好吃懒做的见识见识!
他转身往回走,听见后面那人跟着报:“宗向方,四十八环。”
郑朝阳嗖地转过头。桌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睡他上铺的那位宗向方。他们入学时通过姓名,郑朝阳记得他那张英俊但冷酷的脸。虽然都是浑水摸鱼,但冷酷总比油滑好——他没料到这家伙是真有两把刷子。
宗向方交完靶纸看见他,友好地一点头:“厉害啊,兄弟。”
郑朝阳上下打量他一圈。难道是参过军?家里打猎的?还是……特务?看着也不像啊……想着,他伸手拍拍宗向方的肩膀:“宗向方是吧?我郑朝阳,就是——”
“我知道,咱俩是室友嘛,”宗向方微微一笑,笑起来的时候便显得没那么拒人千里之外了,“我记得你。你这儿,”他指指郑朝阳的嘴角,“有个酒窝。”
郑朝阳愣了一下,愣他记得自己,更愣他记得酒窝。凭直觉,他认为这是一个值得交往的伙伴,即便是伪警察学校,他也没有在最后一排玩两年牌的打算。他顺势搂上宗向方的肩膀:“那怎么着,食堂,走?”
两人迅速结成一个勾肩搭背的姿势,宗向方说:“走。”
郑朝阳很快发现宗向方的48环并非运气。他对各式武器都上手迅速,因为身体素质强、反应速度快,体术和格斗也十分出色。两人做捉对练习,本来熟悉下招式、点到即止就算了,打着打着就认真起来,非得到其中一个被撂倒为止。郑朝阳耍赖,被人绞着按地上了就哎呦乱叫,趁机咯吱宗向方的痒痒肉;这是宗向方的一大软肋,当即跪倒在地,两人笑着滚到一处,也就不分什么胜负了。
宗向方的脑瓜子也不赖,于是他俩默契地达成互抄作业协议——课可以不听,作业不交还是会影响成绩,郑朝阳担心自己要是因为挂科毕不了业,会被老罗毫不留情地踹死。虽然老罗目前只交给他顺利入职这一个任务,但郑朝阳总忍不住想,以后自己究竟会做点什么呢?
刚想了个开头,宗向方从宿舍门口探头叫他:“朝阳,打篮球去?”
郑朝阳心想,哎,向方,你可不知道你这个室友肩负着怎样的重任!虽然我还没来得及想出来,但是……
“去不去啊?”
郑朝阳倏地从床上跃起:“去去去,我去拿球!”
一直到真正进入外五分局为止,郑朝阳对所谓的地下党工作都只有想象。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意识到这或许是老罗对他的某种爱护。他离家时二十岁,年轻,但也没那么年轻,很多人在更年轻的时候已经牺牲。按照老罗的评价,他是太嫩,从小被人爱惜到大,空有一腔热血意气,所以才干出那么不计后果的事,只能别无选择地逃。
所以啊,你去伪警学校待一待也不是坏事。老罗抽一口烟,沧桑地吐在风里: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就当去开开眼界。而且即便在那种混子遍地的地方,也未必没有真金……只是,你记住一点。
什么?
不要真的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您刚才还说,那里未必没有金子。
再是金子,也不是红的。老罗将烟卷按灭,碾成一团暗沉的黑灰。保护好你的身份,那儿不缺秘密。你暴露了,我们的同志就会暴露。
郑朝阳点点头。风变凉了,推挤着他的胸膛。
听你说你还有个哥哥?
对,在城里当医生。他还不知道我在这儿。
那就先别告诉他了。
这话轻飘飘的,含义却很重,不过郑朝阳对此有所准备。入了共产党,又做潜伏工作,应该有放弃一切的觉悟。他眼前浮现出青年郑朝山的面容: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也会做出你的选择的。
他轻轻应了一声,站在风里,裹紧了外套。
郑朝阳在警校融入得很好,他的性格本来就是容易吃得开的,只要愿意,迅速就能和这帮招猫逗狗的混成一片。一起打了几把牌后,郑朝阳便摸清了他们私藏的烟酒是哪来的,翻墙考察了两次路线,决定和宗向方尝试一回。
宗向方最近也忙着翻墙,翻墙去舞会。郑朝阳一开始看他总是时不时消失半晚,还以为出去密会什么小女朋友了,后来发现宗向方竟然搞了个舞社,才知道他是出去跳舞。无他,学校里清一色的男人,宗向方跳探戈,没有女伴跳不成。
郑朝阳这就更不懂了,都是男的,搞什么舞社?
“教啊!”宗向方理直气壮,“之后出去当差,少不了这种交际,老爷太太们现在都吃这一套。”
郑朝阳恍然大悟:“怪不得那谁前两天来问我咋报名,报名费两块,你黑不黑啊你!”
宗向方笑着揽他脖颈,亲密地将他搂进怀里揉搓:“朝阳,地盘儿这事得请你活动活动,我知道你能耐大,跟后勤老师关系好……”
许是刚从舞会回来,宗向方衣襟上有一股淡淡的胭脂与香水味,一个劲往郑朝阳鼻子里钻,熏得他几乎飘飘然:“嗯,不错,再夸两句让我听听。”
“我的祖宗,”宗向方失笑,“好哥哥好弟弟,就差这临门一脚啦,咱俩这关系,你肯定得帮我呀!放心,酬劳少不了你的。”
郑朝阳满意了,“行,你等信儿吧。”仰起头冲着宗向方的下巴,他分享了刚刚得到的好消息:“还有,你之前不是想知道柱子他们的酒哪来的么,我问——着——了!明儿咱也去。”
宗向方眼都亮了,双喜临门,在郑朝阳额头上响亮地啵了一口:“可以啊你!往后酒钱我全包!”说完兴奋地冲出宿舍,听声音大概是收钱去了。
郑朝阳坐那乐了一会儿,笑容忽然僵在脸上,缓缓抬起手,难以置信地摸了一下被带上香粉味的脑门。
舞社开得很顺利。喝酒这事,虽然发生了些波折,多年后仍被他俩津津乐道,但整体来说也算成功。第二天两人头重脚轻地爬起来,挤在同一个水龙头前面刷牙,郑朝阳埋怨:
“向方,……你喝多了打呼噜你知不知道?!”漱了一口水,他继续说,“后半夜给我吵得,差点踹你床板了都。”
宗向方咧嘴一笑,算是抱歉。胡噜了两把脸,他道:“但我酒品比你强,你得承认吧?昨天大半夜的你非要吹口琴,隔壁宿舍可是真来敲门了。你就在那哭呀,你说你哥走了,就给你留下这么一个口琴,谁要都不给,还非要给我们吹一首。嘿,舌头都大成那样了,也就是那哥们好说话,要不非得打起来不可。”
郑朝阳完全不记得有这一段:“你瞎编的吧!”
宗向方直起身:“我瞎编?你有个哥对吧,学医的,德国留的学,去了六年,你那口琴上刻的也是德文,他教你吹了几个音但后面都是你自学的,你想他想得把口琴放在枕头旁边还给它盖被——”
郑朝阳恼羞成怒地去捂宗向方的嘴:“别说了!”他压低了声音,“我那时候岁数还小嘛!”
宗向方露出来的眼睛一弯:“没什么,挺可爱的。”
郑朝阳撤了手,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把这么丢人的事都讲给了宗向方,又想为自己找补两句:“我小时候就是很崇拜我哥啊,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对我又好,你当他弟弟你也这样……”碎碎念着,他心里忽然打了个突:
“我……有给你讲别的什么吗?”
红色的香皂躺在池沿上。老罗说,保护好你的身份,那里不缺秘密。
宗向方擦干脸,把东西挨个收回盆里:“讲啊,什么你哥给你编蛐蛐笼子啊,帮你写作业啊,看来你不爱写作业是老毛病了……”
“全是我哥吗?”郑朝阳面上若无其事地跟着宗向方往回走,感觉后背在缓缓渗出冷汗。
“全是,”宗向方一甩毛巾搭到肩上,“我都吃醋了!”
他们两个几乎同时大笑起来。郑朝阳感觉自己手脚发软,怀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他想:自己实在不应该这么懈怠。就算宗向方是安全的,一旦说漏了嘴,他也会变得和自己一样危险。如果宗向方本就不安全……
郑朝阳否认了这个猜测。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宗向方了:能力很强,但野心不强;不怎么讲大义,但怀善念;家里只剩他一个独苗,因此分外惜命,考警察也是因为惜命。宗向方跟他说过,有身制服,没那么容易死。
他俩窝在墙根抽烟,没灯,两眼一抹黑,只有烟头的火光闪烁。宗向方说,朝阳,我跟你坦白了,我就这么点出息,随你怎么瞧不起我。
郑朝阳笑了一声。咱俩半斤八两的,谁也别说谁。
你说,……这仗,真有打完的一天吗?
郑朝阳沉默着,他唇间的那颗星星长久地暗下去,半晌终于一闪,颤巍巍地亮起来。有,他说。不仅打完,还会打赢。你相信我。
宗向方眯起眼睛:肯定的,朝阳……我一直都信你。
那次之后,郑朝阳再也没有真正喝醉过。有几个笨手笨脚的被抓过两次,教官便检查得越发严格,他们也不再那么放肆。还是隔了挺长时间,郑朝阳过生日,晚上回去后宗向方变戏法似的拎出两瓶:“噔噔——生日快乐!”
郑朝阳笑骂,没见过喝大酒过生日的!宗向方又伸手掏出来一包,原来花生米也准备了。酒菜齐全,两人美滋滋地喝到见底,郑朝阳道:“下午没见你,还以为你跳舞去了。”
“我是那么没良心的人吗?”宗向方指指自己,手已经有点打晃,“说起来,舞社的钱我分完了,下次放假,咱出去吃顿好的。”
郑朝阳抿起嘴,又笑出了那个小酒窝:“看来是没少挣,嗯?没人告你状呀,凭一张嘴就敢教。”
宗向方急了:“我教的可好了呢我!你那是没学过。”
“哎哟,那我学,可不用交那两块报名费了吧?”
宗向方哈哈笑,搡了他一把:“你是名誉社长,免费!”说着站起来,竟是要现场自证清白,“社长这就教你两招,省得你出去败坏我们舞社的名声。”
郑朝阳推拒了几下,推不过,再加上他也确实好奇,被宗向方从椅子上提起来,胳膊腿一通摆弄。定好了姿势,郑朝阳觉出些不对来:
“是这么教的吗社长?”他几乎埋进宗向方肩头,胸贴着胸,腿挨着腿,说话时气流呼在宗向方耳朵上,“这么跳,我不成女的啦?”
宗社长绷着脸,道:“这是先让你熟悉一下,感受感受舞蹈的魅力!”
他一说话,郑朝阳就觉得自己耳朵发痒,连带着脖颈、后背、腰,一整片都跟受风一样瑟缩起来,还有点酥麻。他忍不住抖了抖,立刻被宗向方呵斥别乱动:“上课呢,严肃点。”
郑朝阳老实道:“我痒。”
无奈,宗向方只好退开小半步。这下他俩成了脸对脸的姿势,郑朝阳倒是不痒了,但是宗向方的脸实在太近,近得让他感觉非常怪异:“向方——”
宗社长已然进入状态,从腰侧托起郑朝阳的胳膊,一路捋到掌心,轻轻扣住他的手。很标准的准备姿势。接着他垂下头,低声道:“一会儿我喊拍,跟着我的脚步移动。别怕,踩我也没事——别给我踩瘸了就行。”
郑朝阳被他这架势唬住,下意识点点头。然后,就是一场灾难。宗向方怎么也想不明白,会打架的人为什么跳起舞来,肢体竟然能如此不协调;他甚至能自己把自己绊倒。郑朝阳则坚持认为不完全是自己的原因,一,他们喝了酒,二:
“你教的太难了。”
他微微仰着头朝宗向方抱怨。宗向方盯着他,莫名地吞咽了一下:“……行,教个简单的。上面不动,脚步一、二、三、四,然后循环……”
“怎么没有转圈?”郑朝阳跟看马戏似的,浑然忘记即将上台的是自己,“我看他们都转圈!”
“可以转,你松开左手我就把你抛出去再收回来,就是转圈了。”
郑朝阳自己试了两下,觉得这个确实简单。他们又回到准备姿势,胸贴着胸,腿挨着腿。宗向方特意慢些喊拍子,为郑朝阳能跟上,也为自己能在他将要踩上来时不着痕迹地错开。
这次很成功,与之前相比太成功了,郑朝阳激动地抓着宗向方摇了好几下,说,再来!
再来一次,郑朝阳在最后松开了左手。他要转圈,宗向方顺势松开他,又使力将他拉回来。惯性原因,加上郑朝阳并非专业舞者,收不住劲,几乎扑进他怀里:“向方!我——”
咫尺的距离,宗向方愣愣地望着他。太近了,郑朝阳的话音戛然而止,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两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在方寸间缠绕纠葛。被郑朝阳遗忘的那种酥麻和怪异又沿着脊椎爬上,一同涌起的还有酒意。他明明没喝太多,却昏沉得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宗向方搭在他腰上的手,还有他一无所知的、黑漆漆的眼睛;宗向方,四十八环。你这儿有个酒窝。
朝阳……我一直都信你。
有一瞬间,郑朝阳想要痛哭流涕。你别信我,我怀揣一个太大的、不能告诉你的秘密,我愿意为它死,但你应当过你快乐而普通的生活。郑朝阳以为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备,奋不顾身地跃进时代的大浪,为此连哥哥也暂时地舍弃了;可他没想到的是,情爱是这样的无孔不入,令他明知不该,此时此刻,仍想要吻。
宗向方目光沉沉,低声唤他:朝阳……气息拂在他脸上,似轻柔的爱抚。
郑朝阳颤抖着,快乐而绝望地,封住了那双唇。
第二天郑朝阳是被敲门声吵醒的。醒来的时候觉得床变得特别窄,伸手一摸才发现宗向方睡在旁边,因为挤而缩成一团,表情都显得有些委屈;胳膊倒是长长地伸开,横在他胸膛上。
此情此景,好像他们昨晚经历了多么的颠鸾倒凤。但郑朝阳记得很清楚,他们只是亲吻……可能亲吻的时间长了一会儿,但是只有亲吻。他没喝醉,所以谈不上断片,细节也都记得,想着想着,脸慢慢红了。外头的人还在敲门,朝阳!你在吗?
郑朝阳赶紧下床,小心翼翼地把宗向方的胳膊搭回被子上。做贼心虚似的,他只开了一条门缝,声音也压低:干嘛?
你怎么没去上课,教官找你呢,在他办公室。
被教官单独找去办公室可是大事,郑朝阳一下睡意全无,心想他和宗向方……的事这么快就让教官知道了?他赶紧扯住那人袖子:什么事啊,透个底成么兄弟?
那人冲他眨眨眼,我看教官心情不错,应该是好事。又补充,记得穿制服。
郑朝阳到了才知道不是教官找他有事,还有另一个穿便装的,看不出身份,领他上了一辆卡车的后厢,盖着篷布,轰隆隆地从学校开出去。要不是没有把他绑起来上铐,郑朝阳差点以为是要拉去刑场枪毙。一路听见的声音先是热闹非凡,后面逐渐消停下来,下车时已经是个极僻静的地方,四方围起的一个小院,看不出一点位置或用途的信息。
还是那个穿便装的,带着他沿走廊向里去。郑朝阳没见过这阵势,紧张,怕紧张更显得自己有鬼,只好胡思乱想,想郑朝山,想老罗,想宗向方,想着他要是今天在这里死了,和宗向方到底算个什么关系。
这么乱琢磨一通倒确实不紧张了,走廊也到了尽头。门打开,里面布置得像个会议室,上方挂着青天白日旗、蒋介石像,还有一张数人的大合影。桌后坐了一排穿国民党军装的将士,最外那个站起来跟他握手:
“郑朝阳,你好。你们教官可是特别向我推荐了你。”他彬彬有礼地一笑,“放松点,今天只是聊聊,而且一切都会保密。”
回程仍是坐那辆卡车,道路颠簸,郑朝阳浑然不觉,仿佛仍然被几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我们代表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那几双眼睛一齐说。如今的形势下,格外需要你这样优秀的青年人才为党国尽一份力。
郑朝阳掌心渗出细汗,但仍然不动声色。他没答应,也没回绝,兹事体大,他必须报告给罗勇,可从心底,郑朝阳觉得中统的橄榄枝是个机会。他第一次离漩涡这样近,暗藏着机锋的水花直接拍打在脸上,冰冷而沉重。对比起来,昨晚的旖旎仿佛发生在上辈子的事情。
他们的第一个吻很浅,再吻上去时便一发不可收拾,像是两个人都渴了太久,迫不及待地要将对方吸吮。郑朝阳开始还搂着宗向方的脖子,吻到后来忍不住呜呜地推他,感觉自己完全被宗向方填满,几乎失去氧气。宗向方舌头退出来,手却仍然抱他很紧,放过了郑朝阳的唇,便转而啄吻其它地方,眉骨、眼窝、耳廓,宗向方每亲一下都叫一声他的名字,呓语一般轻,却是郑朝阳除了亲吻的水声外能听到的所有声音。
朝阳。宗向方痴迷地捧着他的脸,拇指摩挲,连手指也像在吻。朝阳、朝阳、朝阳。他那副神魂颠倒的样子,好似他的全世界只剩下郑朝阳一个人,离开了他,宗向方就会死。他们又吻作一团,郑朝阳闭起眼,眼前并非漆黑,而是铺天盖地的红色,像一种警告,像鲜血。
郑朝阳又开始颤抖,快感或是恐惧,他想,再给我一点时间,就一点时间。明明被宗向方吻着,他却还听到持续不断的呼唤响在耳畔:朝阳、朝阳,朝阳——
“朝阳!”
他猛地睁眼。
宗向方站在他面前,弯着腰,好笑道:“怎么,坐着睡着了?”
郑朝阳看了一眼表:“你去哪了?我等了你一晚上。”
宗向方把外套脱下来,随手搭到椅背上:“等我?你干嘛——噢!”他恍然大悟似的回过身,露出点羞涩的笑意,接着竟然单膝跪了下来。他仍穿着深色的制服裤子,上面是挺括的白衬衫,很西式的打扮,宗向方也跟着做了个很西式的动作:挽起郑朝阳放在腿上的手,他行了个吻手礼。出于私心,他没有虚吻,而是结结实实地亲了一下郑朝阳的指根。
郑朝阳看向他:“什么意思?”
宗向方站起来:“这是吻手礼,不过不应该真的亲啦,你出去可别这么干……”
“我说你,你是什么意思?”
宗向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接着一点点消失。像郑朝阳说过的那样,他很聪明。来回咂摸了两遍郑朝阳的话,他道:“朝阳,你可别说你昨晚是喝多了。”
刚才房间里存在的那种暧昧的、暖洋洋的气氛忽然消失了。郑朝阳面无表情,问:“我等了你一晚上。你去哪了?”
“你要是为这个生气的话——”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宗向方勉强重新挤出一丝笑来,“临时有个局,在西城那片儿,远了点,真不是故意的。”他在郑朝阳身边坐下,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我昨儿晚上特别高兴,真的,简直像做梦一样,梦见这个我都得笑醒了,没想到竟然不是梦。朝阳,朝阳……”他近乎祈求地贴近了郑朝阳,“……你看看我呀。”
郑朝阳知道自己应该坚定地拒绝宗向方,为了他选择的道路,为了蠢蠢欲动的危险,中统可以找上他,自然可以找上任何一个人。然而一念之差,侥幸或者心软,他还是转过头,立刻便被宗向方吻住,眷恋地舔过唇齿,无限温柔地含吮他的舌尖。
小心翼翼地亲了一会儿,宗向方放开他,还没开口,却看见他眼尾滑落一颗泪,赶紧用手去接,小声道:“你……你没事吧?”
郑朝阳还不知道自己哭了,胡乱擦了两把,说,没事。
宗向方松了一口气:刚才吓死我了,你要是翻脸不认账,我可找谁说理去。
你才翻脸不认账,上次亲我脑门儿的是不是你,亲完就跑,确实没什么出息。
宗向方嘿嘿笑,笑完,如释重负地伸手将郑朝阳抱在怀里。郑朝阳勾着他的肩膀,感觉爱和猜忌同时充盈了他的身体。过去他总想要纯粹和清白,想要干干净净,可如果他自己就在欺瞒,怎么能要求旁人也坦诚。
他埋首在宗向方的白衬衫间,布料洁净,郑朝阳没有闻到一丁点香水味。
很多年后他会知道,那天晚上宗向方出校的确不为什么西城的局,而是军统也找上了他。宗向方是多么惜命的一个人,然而想起郑朝阳,想起郑朝阳说仗会打完,而且打赢,他竟然没有马上拒绝。
以你的才能,做一个区区警察着实有些浪费。军官说。我想你自己也不会甘心。
宗向方想起郑朝阳落在他唇上的吻,一点小小的火星,但是前所未有地点燃了他的勇气。应允的时候他其实没想什么加官进爵、青史留名,只想快些赶回学校,郑朝阳今天早上起就没见人影,他想赶紧见他一面。
冲进宿舍的时候他轻盈得几乎飞起来。朝阳!
他们都没想到的是,一切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他们依偎在一起,看似亲密无间,实则处于一张纸的两端,只是机缘巧合折叠起来,才让他们并肩行了这么一段路。重新打开后,彼此再看对方,已经要多遥远有多遥远。
临去上海前,郑朝阳和郑朝山最后见了一面。他们各有自己的伪装身份,再像这样对坐而谈不知会是什么时候。事务一一谈毕,郑朝山忽然问,宗向方走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郑朝阳有点讶然:您怎么还关心这个。
要不是因为你,他还能活着远走高飞?问一问怎么了。
于是郑朝阳知道,他这句问话是以兄长而非同僚的身份。他沉默着,那条金色长河的光影似乎又跃入眼帘。宗向方说,毕业那晚,天台上,你给我吹了一首歌,能不能让我再听一次?
郑朝阳记得那个晚上。晴朗的夏夜,他们喝酒、接吻、做爱,像一对普通的热恋中的年轻人,像普天之下只有他们两个。
他也记得自己怎么回答的宗向方。真可惜,他说。我没带琴。
郑朝山仍在等他的回答。郑朝阳恍若大梦初醒,摇摇头,站起身向外走:都过去了,哥。此行危险,您多小心。
他走出房间、关上门,感觉将自己过去三十二年的人生都关在身后,沉重得几乎阖不上。左胸前,那枚旧口琴横亘在内兜里,因为一直被他随身带着,连金属也被暖得温热。小朝阳在上面吹出了他的第一首曲子,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琴声悠扬,融入春风,缓缓淌过改换人间的北平城。一切都那么新、那么好,这是郑朝阳所期待的,然而又与他的期待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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