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杜撰声明


死魂灵
Dead Souls

2023-02-12|分级 G|字数 4445|进度 1/1

249.E
狂飙
李响/安欣
原作向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第一个和安欣讲这件事的人是张彪。

那时安欣刚调去宣传科,头回跟刑警队出任务。张彪看着他欲言又止,大概是这几年时光成长了些,嘴不再像过去那样损,没说什么刁难他的话;也可能是担心安欣听完就不拍他了。倒是安欣一副大大方方的样子,举着摄像机对准张彪的脸,笑道,干嘛,招呼也不打一个,不认识我了啊?

张彪伸手捂住摄像头,皱眉道,去去去,别怼着我脸拍!

任务本身很顺利,警察压着一溜嫌疑犯挨个上车,张彪留在最后,盯着安欣手里的机器:拍完啦?

安欣合上镜头盖:完了,你想再拍点英明神武的特写也没有了。

我可没说啊,别污蔑我!张彪隔空点了他两下,又很快收回来:……那什么,怎么去宣传科了?

安欣慢悠悠扭过头来,眼皮一掀,道,看不起我们宣传科啊?没有宣传科,谁来纪录和展示警察的具体工作?舆论战场一样是战场,我跟你说——

张彪干咳了两声:我对宣传科同志没有意见!我就是听说……听说你本来有可能调回刑侦支队的。

安欣笑了一下。回刑侦,回刑侦让你领导我呀?

警车一辆接一辆开走,红白蓝闪烁的警灯沿着马路依次变小、模糊又消失。安欣仿佛完全忘记他们刚才在聊什么,自顾自拉开车门:走啊,站着干嘛。

两人上车关门,安欣唰啦扯开安全带,结果张彪干坐着不打火,非要把那句话续上:安欣,我知道你不是那么想的。我就问问,没别的意思。

安欣哎哟了一声,张彪,这话真不像你说的,我听着都难受。赶紧开车,我回去还加班。

张彪恨恨踩下油门:你这人……行吧,记得多给我们支队写两笔,这下舒服了?

 

那天回去之后他们一起上了楼,沿着声控灯不太好使的走廊一路向前,张彪在刑侦办公室门口拐弯,安欣则走向更深处的宣传科。张彪终于还是没忍住,说,安欣,今天见到你,忽然感觉你有点像队长。

他们的队长只有一个人,安欣曾经的搭档,如今长眠于烈士陵园的墓碑之下。安欣不置可否,边走边挥挥手,意思是别唠嗑了赶紧干活吧。张彪并未指望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回答,门锁一声轻响,这句话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

 

如果时光倒流回李响还活着的时候,大概没有人会对安欣说这句话,更没人会同意。师父倒是点评过他俩,说他们目标统一而特质互补,天生适合做一对搭档,非常难得。

那段时间刑侦不太忙,他们三个下班之后还能溜溜达达去吃个烧烤。安欣抓着羊肉埋头吃得唏哩呼噜,听到这句,抽空抬起头来道,真的假的?边说边把塑料杯子往李响那边推,小声说,再给我倒点。

曹闯显然是吃得很美,愿意大发一番宏论,马上开始论述一个合适的搭档在警察工作中的重要性。他是个很会当老师的人,边讲还不忘援引具体案件,让两个毛头小子当下酒菜听得十分入迷,不时还“嚯!”“嗨!”“这么厉害!”地捧上两句哏。最后曹闯以“好搭档那可是比好老婆还难找”做结,正准备吃串牛肚奖励自己这段精彩演讲,低头却发现桌子已经空了,李响和安欣正在嘻嘻哈哈地争抢最后一串肉:

“哎,是不是好搭档?是好搭档就把这串给我——”

“听见没有,我可比好老婆还难找,这串得给我吧!”

 

安欣已经不记得到底是谁获胜,但师父那番话却在后来被事实数度印证。审讯时他俩自然地分唱红白脸,外勤时李响负责套话问词,安欣揣着笔记本速记,冷不丁就疏漏和矛盾处提问两句。汇报时则角色互换,安欣能不打磕巴地报告一大篇,李响偶尔给他补充,纠正一些疯骡子和疯驴子之类的错误。

当然也拌嘴,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拌嘴的主要目的其实是活跃气氛。真要是执行工作时意见不统一,立马一个赛一个的严肃认真、条分缕析,这时候就显出他们思维方式上的差异。类比起来,大概是面对同一个终点,李响愿意迂回、等待,有时甚至走一点回头路,为的是最后能稳稳当当地抵达;安欣则是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头破血流也要埋头猛冲的人。

好在他们总是目标一致。多数时候两人会彼此妥协,无法妥协的情境下,有时李响愿意纵容他的执拗,有时安欣也愿意被李响哄得让步,看看走另一条路会是什么结果。整体而言他们还是一对齐心协力的黄金搭档,尤其体现在张彪端着茶杯想在旁边听戏的时候:安欣会在争辩中拨冗冲他一瞪眼,你在这干嘛?李响则抓着张彪的肩膀把他往外推,你别掺和啦,真有空就把我报告写了!

安欣一愣,道,你报告还没交?

李响不愿多讲,家里有点情况,没事,马上写完了。

安欣立刻说,报告我帮你写,这事听我的行不行?

李响表情复杂地看了他好一会儿,长叹一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找水杯去了。安欣已经很擅长读取李响的肢体表情等一系列语言,噌地上前两步缀在李响身后,确认道:你答应啦?你答应啦是不是?顺手狗腿地帮李响把茶叶磕进杯子,喜笑颜开地说,响,你真好!

李响说,报告不用你帮我写,这次就听你的吧,我也不为别的,就是怕你危险……安欣!你把水倒我桌子上了!

 

那时候他们辩得口干舌燥的东西,后来回忆起不过是细枝末节。他们因此相安无事,甚至在这样的磨合中变得更为默契,到了一个眼神或手势就清楚对方意图的程度。安心偶尔会拿这件事调侃李响:师父说好搭档那么难找、那么重要,你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了一个!

李响斜睨他一眼,好像有点无奈,最终又难以抵抗地被逗笑:“我怎么没感觉呢?穿警服去白金瀚守门,亏你想得出来。”

安欣说,咱俩都到半路了,你可不许反悔。

晚上从安局办公室出来,安欣就一点笑模样也没有了,既生气又委屈地走到座位上,啪地把警帽一放。李响已经被批评过,正在位置上等他出来,此时握着安欣胳膊轻轻晃了两下:“没事吧?”

安欣梗着脖子,小声说:“没事。”又嘟囔道,烦死了。

李响道,没事就行,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着半搂半抱地把安欣推去更衣室把制服换了,否则估计还能杵在那生好一会闷气。

他俩都住单位宿舍,上下班常常是互相捎带,今天这状况自然是李响开车。开到一半安欣闷闷地开口,连累你了,今天。

李响语气轻快:搭档有什么连不连累,我也同意了的。

他从余光里感觉到安欣扭过头在看他。过了一会儿安欣忽然道,响,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

李响一个激灵,差点一脚踹上油门,赶紧收了力、端正坐姿、握好方向盘:怎么,怎么突然这么肉麻……

安欣道,哪儿肉麻了?我说真的。

李响打转向灯,拨了两次才拨下去,舌头打结似的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往副驾驶一瞥才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安欣是在李响死后很多年,在无数次翻阅记忆的过程中,才慢慢发觉这些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他偶尔会怀疑这是否是时间造成的变形和错乱,否则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察觉?

如果真的是他记错了,那也很正常。随着年岁增长,遗忘对他来说逐渐成为一件常事,他不得不向旁人或卷宗求证某些东西真的存在或者从未存在过。他在交管局干了数年,只从老朋友嘴里和新闻上听到些刑侦支队的消息。陆寒来得最勤,谁高升了谁调走了谁辞职了,没过多久安欣熟悉的名字只剩下零星几个。小五有时也一起,看安欣的眼神总有不言自明的关切。他们已经是最知道安欣经历过什么的人,仍然不便向他开口,因为最适合劝慰他的人已经死了。

陆寒仍然叫他师父。他说师父,都要十年了,你还会回来吗?

安欣升了职级,搬离了仿佛招待所一样的单身公寓,好歹有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不至于在木板床上招待客人了。陆寒坐在茶几前,近十年过去,还是一张目光炯炯的、单纯的脸。安欣低下头斟茶,雾气升腾,他感到眼睛一热。

再看看吧,他说,还不是时候。

这已经是我们离扳倒强盛最近的一次!马上就能抓住关键证据了,师父,我——

马上能抓住,那不就是还没有抓住吗?安欣把茶杯推到陆寒面前,表情冷静,与徒弟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搞刑侦最怕功败垂成,小陆,你也不是新人啦。

安欣在陆寒脸上看到熟悉的执拗,数年前他从镜子里看到过很多次,让安欣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仍然只有二十出头,气哼哼地冲出某间办公室,要和李响一起想个什么办法卷土重来。

陆寒显然有点丧气:师父,我还以为你是全世界最后一个支持我的人。张队我就不指望了,怎么你也……

安欣正要张口,忽然走了下神,心想,原来李响当时阻拦我的时候是这么想的。曹闯牺牲后李响变化很大,大到安欣甚至觉得皮囊里换了一个人,因为过去他们再小吵小闹,最终总能和好如初,然而这次他们之间的分歧犹如巨谷深沟,每次争执都是以精疲力尽结束。他们两人原本互补的小小不同,在命运的岔路口终于分为两条再也不能重合的道路。

因为在那次行动中立功,二人很快分别升职,不再以搭档身份行动,转而带起各自的徒弟。陆寒并不是安欣带过的第一个,但却是在刑侦口留得最久、干得最好的一个。安欣看着陆寒懊丧的神色,有意开解两句,却拿不准怎么开口。他好像在面对年轻时的自己,清楚对方会反驳和坚持的每一句话,心里知道应该劝慰,又实在觉得爱惜。

李响大概也是这样,一边试图说服安欣,一边把无法说服的安欣当做身后的寄托。无论李响曾经对他抱有怎样的感情,最后的话是留给那样一个安欣的;而现在安欣坐在陆寒面前,熟练扮演李响的角色,甚至难以直视陆寒的眼睛。

安欣没有忍心勒令陆寒停止行动,后来他为此后悔了无数次。从李响到陆寒,他好像就没有选对过。他已经变得如此软弱、谨慎、瞻前顾后、虚与委蛇,却仍然什么也没有留下。

 

李响曾经想到过这一天吗?想到跟他吵到翻脸动手、为了追求真相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在师父墓前的花上动手脚的安欣,会心甘情愿地每天在宣传科打卡上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安欣肩上的背包用重量日复一日地提醒他,可是他所等待的机会遥远到渺无踪影,连故人离世留下的伤疤都被岁月抚弄得不甚清晰,周遭的一切轰隆隆奔涌向前,太阳照常升起,世界仍在运行,安欣只能不断地翻阅李响留下的日记,好证明这一切不是他自己的臆想或者梦境。

李响几乎把日记当做卷宗来写,条理清晰,用词严谨,只有几处大概实在是内心动摇,罕见地流露了些自我怀疑。安欣的名字出现了两次,一次是他们争吵的那个晚上,“安欣知道了,大发雷霆。我其实已经不抱太大希望,只是因为没有退路不得已继续下去。他想劝我收手,原来在他心里我还没有那么不可救药。

“但是太晚了。我也恨我自己。”

还有一次是莽村行动的那个雨天,李响写道,“今天我挡住了安欣的瞄准线。在任务里,由他扣下扳机,是我想象中最好的一种……但回过神来,我觉得可耻。我在利用他,这件事也一定会在今后反复伤害他。我不想让这件事变成我胁迫他的复仇。我记录的这些并不纯然为了正义,也是为了我自己的解脱。那个时刻快要到了。”

钢笔在句尾长顿,留下一块醒目的墨点。

 

安欣每读到这里,就觉得更恨李响一分。是,李响没有胁迫他,安欣可以烧掉日记乃至离开京海,他拥有无数种选择,然而就像李响所预料的那样,他选择了一种细水长流的痛苦,一种隐而不发的正义,为此被磋磨成一个满头白发、形销骨立的中年人,仿若逝者留下的一缕残魂。

快乐难以长久,像他们最初的亲密一样转瞬即逝,疼痛却会在他的右臂中忠诚地伴随一生。为此安欣一遍遍反复咀嚼他残破的回忆,在这种反复中意识到原来他们所抱有的信任和依赖已经太近似于爱,以致于死亡不会只带走一个人。不是李响死了,是旧日的李响与安欣被一同埋葬;如果他活着,他就会要李响也活着。那枚在暴雨中没有射出的子弹,终于还是穿过李响打在安欣身上,把他们完完全全系在一起。

自此人世悠悠,共你共我,无你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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