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属杜撰声明


蓝色海浪
Blue Waves

2022-07-08|分级 NC-17|字数 36654|进度 6/6

KPTS衍生
KinnPorsche
Kinn Anakinn Theerapanyakun/Porsche Pachara Kittisawat
原作向what if


如果他们一起长大。




弟弟

Theerapanyakul家的三兄弟几乎没有相似之处。他们上不同的学校,被各自的佣人和保镖簇拥着,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Kinn小时候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在这座森严得如同堡垒般的房子中长大,围墙之内就是世界的全貌。第一次溜进武器房时他也就比桌子高一点儿,Chan看见他,无奈地摇摇头要带他出去,却被江先生拦下:“没关系,早晚的事。”说罢嘱咐Kinn,可以摸,但不要乱动,“小心把你的手给崩掉。”

Kinn后知后觉地有点害怕,壮着胆子摸了一把枪管。冷硬的金属感,浸着淡淡的枪油和火药味。以后这种味道将经年日久地冲刷他的血管,触感则烙印在他的掌心,熟悉得像是皮肉的一部分。但在那时,还是个孩子的Kinn只是在衣服上蹭了蹭手,移开了眼睛。

他关心的也是孩子关心的事:作业、朋友、游戏。Kim常年不在家,天坤又喜欢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和父亲下棋时他只能跟自己玩耍。如果动物也算数的话,他还有一匹小马,是他最忠诚、最温柔的玩伴,当他趴在小马的背上,感觉就仿佛被母亲拥入怀中——他对母亲的记忆很浅淡,多数是幼年时散落的零碎幻影,不过聊胜于无。

因此父亲领着Porsche出现在他面前时,Kinn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家里终于有了自己的同伴。男孩个头比他矮一点,头发剃得很短,脸上笼罩着对孩子来说堪称冷酷的神色;穿一套小小的西装,好像是刚从什么重要场合回来。后来Kinn知道是他父母的葬礼。

父亲道,Kinn,正好你在,认识一下,这是Porsche。Porsche,这是Kinn。他似乎没打算留给孩子们太多熟悉的时间,又对Kinn道:以后他就是你弟弟了,你们要好好相处。说罢握着Porsche的手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走廊漫长幽深的阴影中。

 

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没有在Kinn的生活中激起什么水花。除了最初那一面,他好像在这座宅子里消失了,像天坤一样;但Kinn的好奇心与日俱增。他已经知道了Porsche并非父亲的私生子,而是他“旧友的遗孤”,父亲出于怜爱收养了他。既然如此,Kinn更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躲起来——他去Porsche的房间找过几次,总是没人应他的敲门。

有一次Kinn发现门没锁,悄悄推开向里看了看。普通的单人房,一切都整整齐齐,仿佛没有人在这里住过。他想Porsche或许是不好意思,如果是自己突然住进了别人家里,也会觉得尴尬。

然而暑假实在是长得令人骨头发痒,长到Kinn持之以恒的寻找真的捉到了Porsche。许多年过去,Kinn已经忘记自己为何会在那个午后踏足母亲的花园——在她去世后父亲就关闭了那个角落,以致它最终被大自然狂野的树木与花草淹没——可能是因为即便不再精致,Kinn也觉得那个充满生命力的地方是美的,是这个秩序井然的家里少有的能给他带来慰藉的地方之一,就像后来的Porsche一样。

夏日午后,Kinn拨开草丛招摇的花枝走进去,发现Porsche正在树荫遮着的长椅上睡觉。他枕着本书,身下凌乱地铺开一张毯子,睡得身体微微起伏,小腿几乎垂落到地面,T恤松散地堆在腰上。阳光经重叠枝叶的过滤洒下来,看起来仿佛是男孩的皮肤正在闪烁蜜一般的光芒。

像是感应到有人接近,Porsche蹙了蹙眉,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是Kinn,他没睡醒似地慢吞吞开口:“你怎么会来这里?平时都没有人的。”

Kinn说:“这是我妈妈的花园。”在很久以前。

Porsche哦了一声,抱着他的毯子和书站起来,有点局促地道:“……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只是觉得很漂亮。”

“没关系,”Kinn小心地观察着Porsche,他不想让这个兔子一样警惕的新弟弟再逃跑了,他现在、立刻、马上就要与他结为同盟,让他留在自己身边。于是Kinn打出了自己最好的牌:“你……你喜欢小马吗?”

 

Porsche不会骑马,Kinn却也不想叫老师来,两个人折腾得满头大汗才终于成功坐到马背上,让小马意思着颠了两步。虽不会骑,Porsche对小马的喜爱仍旧浓烈得可以从身上溢出来,抱着摸了许久,还自己喂了它一个苹果。

Kinn也觉得高兴,从今天开始他有了一个真正的弟弟和一个新朋友;而Porsche和他的小马一样,都有一双明亮得让人眷恋的眼睛。

-

当然,Kinn没有真的叫过Porsche弟弟,虽然他心里是这么认为的。主家的其它人倒是会叫Porsche少爷,Kinn猜测是父亲的授意,然而称呼里终究有些不同的东西。Porsche诡异地存在于这架运转中的庞大机器内,既不是机器的一部分,也不是被机器碾碎的那部分,像是不小心掉进来的一块小石头或者一颗草籽。

Porsche也没喊过他哥哥。在江先生或者外人面前,他很擅长维持Kinn第一次见他时那种紧绷的神色,如同大多数小孩在面对威严的大人时惯常自保的神态。和Kinn相处时他就变回了Porsche,亲密地喊他名字,手臂搂在Kinn肩膀上。嘿Kinn,出来玩!Kinn,帮我看看这道题。Kinn,你怎么把最后一个冰淇淋吃了?

在江先生的安排下,Porsche入读了Kinn所在的学校,比他低一个年级。他在同龄人里如鱼得水,Kinn总是能看到他和不同的朋友勾肩搭背地出没在走廊和球场。父亲应该没有要求他的成绩,Kinn望着那个青春期后突然高了许多的身影想,这倒也正常,Porsche毕竟只是他收养的孩子,只要平安健康就好。

随着年岁渐长,Kinn逐渐意识到父亲在对待他们三兄弟上的不公,同时也意识到,他在发现这种差异之前就已经接受了事实。Kinn曾经怨恨过父亲,也怨恨过他的手足,然而这种怨恨终究如蜻蜓点水,片刻就消逝在他已经注定的命运中。

只有Porsche是个例外。Kinn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转头看见Porsche站在教室后门,拎着两瓶水冲他笑眯眯地招手。Kinn做了个口型告诉他马上,随即把书包往肩上一扔,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Porsche的白背心湿了一片,有汗迹也有水印,刚洗过的短发和脸湿漉漉的,一看就是刚打完球;热腾腾地迎上来,他把冰镇过的矿泉水坏心眼地贴到Kinn脖颈上。Kinn笑着撞了他一下,立刻又用臂弯拉回来,听他快乐地炫耀自己今天是如何的大杀四方、所向披靡。

只有Porsche是个例外,他毛绒绒的、温暖的小鸽子,Kinn愿意他就这么与Theerapanyakul家族割裂下去,像他母亲的花园那样蓬勃得格格不入,只要Porsche还会一次又一次地飞回他身边。

 

Kinn并不是总能和Porsche在一起。除学校课程外,他还有许多作为继承人的额外作业,使他不得不抱歉地错过Porsche的某些邀请。Kinn享受和Porsche共度时光的快乐,也清楚他早晚要背负的责任,那责任里也有名为Porsche的一部分。

然而有时候,Kinn无比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夜晚,他们坐在露台石砌的围栏上,Porsche恹恹地低着头,脚跟一下下地敲打栏杆。

“Porsche……我保证,比赛结束我立刻就过去,”Kinn双手合十,小心翼翼地试图从下面偷看Porsche的表情,“我已经给你准备好生日礼物了!怎么会不去呢?”

Porsche噘着嘴,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但显然已经不生气了。抬头看着Kinn的脸,他嘟囔道:“我不想你去比赛。”

“是爸爸安排的,”Kinn两手撑起肩膀,也有点苦恼,“我也没办法。”

Porsche说,“我知道,江先生有他的打算。”然后慢慢靠过来,头枕在Kinn的肩膀上来回蹭了蹭 ,在一个舒服的位置停住了。两人互相依偎了一会儿,Porsche忽然伸手向夜空中一抓:“好羡慕星星啊!”

“为什么?”

“因为它们飞得好高、好远,好自由。”

Kinn微微侧过头,这动作让颈窝里少年的头发挠得他发痒:“你明年就可以上大学了,到时候选一所你喜欢的不就好了?”

Porsche直起身来望着Kinn。他身上的衬衫只是乱七八糟随意扣着,被晚风一吹便鼓起来,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他问:“那你呢?”

Kinn没有说话,捏着手指上继承人的戒环轻轻转了一转。再过几年,这枚戒环将在某日正式换成象征家族权利的方戒,从此与他形影不离,如同一块长在指节上的骨头。Porsche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抚地拍了拍Kinn的膝盖。他们沉默着,一时间只能听见庭院里深深浅浅的虫鸣,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没过他们的脚踝和头顶。

最后这个话题被悄悄揭过,而Kinn像过去许多次一样,第一个对Porsche说了生日快乐。

-

归功于家族的严格培养,Kinn很善于做规划。短到一日内的学习和工作,长到Porsche的人生安排,他自认都做得不错。Porsche的成绩不上不下,但Kinn认为把他送到一个上游学府也绰绰有余,无论他之后是想在家族的公司下工作或者自己干点什么,哪怕是去私人海滩开个小酒馆呢,Kinn都有把握让一切顺顺当当地进行。

唯独Kinn自己的道路是由父亲划定的,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万幸的是Porsche不必遭受这些。Kinn急匆匆地推开门冲下车,今天的颁奖礼后还安排了宴会,他本想直接溜走,没想到父亲竟然到了现场,带着他和官员商贾一一寒暄,又推杯换盏了许久。出来时Chan告诉他Porsche已经提前结束派对回了家,Kinn暗道不好,此刻更是拔腿狂奔,试图凭借速度稍微挽回他无可救药的迟到。

意外的是他没在房间里找到Porsche,广场、餐厅、露台、花园,Kinn快把整栋房子找了个遍,简直疑心Porsche在刻意躲他。最后他几乎是不抱希望地去了训练区,却发现有保镖守在射击室门口:“Porsche少爷在里面。”

Kinn想,不会真的在躲我吧?蹑手蹑脚地刚走进长廊,就听见尽头砰砰砰的枪声,既快且狠,至少不是新手打得出来的。他本以为有其他人在练习,进去却只看到戴着隔音耳罩的Porsche唰啦一下上膛,紧接着三下点射。不算高超,但显然很纯熟,手臂又平又稳,压低的眉毛让他还是少年线条的脸显得冷峻许多。

Kinn等他打空弹夹、放下枪才走过去。Porsche似乎没料到他会来,手一顿,摘了一半的耳罩卡在头发上,支出几缕蓬乱的毛,一下子又变成了Kinn熟悉的那个Porsche。Kinn低头看了一眼:“格洛克?”

“……啊。”Porsche讪讪地放下耳罩,仿佛他们不是在射击室,而是Porsche半夜偷偷打游戏被抓包——这事他也确实干过。Kinn扑哧笑了出来:“你紧张什么?又不是不让你玩,用过别的吗?”

“还没,Arm说让我先学这个。”

“你对射击感兴趣?”

Porsche挠了挠头发。“有一点……吧?”

“还打吗?不打的话去看看礼物?”Kinn平日实在来过射击室太多次,现在没有玩的闲心,只想直奔主题,说话间已经握住了Porsche的手腕。“我不是故意回来晚的,今天爸爸也去了。”

Porsche说我知道,Chan哥告诉我了,没关系。我们走吧!

 

那天之后,Kinn忽然发觉,在他认为自己羽翼渐丰的同时,Porsche也不再是那个只会东躲西藏的小孩,甚至也不再只是学校里那个靠在窗户上等他一起回家的高中生。他的身量追上了Kinn,手臂鼓起青筋,四肢勾勒出矫健的肌肉线条;脸庞逐渐褪去柔和的稚气,举手投足都可以称作英俊了。

搏击课上与Porsche对打时,Kinn要取胜也变得不那么轻易。他之前以为Porsche只是学着玩玩,后来意识到他原来是认真的。Kinn的汗水贴着眼皮流下来,他努力吸进更多的氧气,尽可能迅速地组织起防守或攻击;Porsche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体能暂时还不如Kinn,只能寄希望于靠着技巧速战速决。

刹那间拳风破空而来,Kinn侧身避开,使了个巧劲把Porsche勾倒,试图用Americana Lock1把他锁在地面上;Porsche却在成型之前就如豹子般敏捷地从他腿间滑脱,逼得Kinn又在地板上跟他绞缠了几回合。他们虽然系统学过几种搏击术,真打起来却是见招拆招,两人最终僵持成了个不相上下的姿势:Kinn上半身制住了Porsche,腿却被后者锁着,全身只有脑袋能动,此时正和Porsche一上一下面面相觑。

这其实是个有点怪异的场景:临近半夜,搏击教室只有他们两人,安静下来后整个房间都被他们剧烈急促的呼吸声填满,而Kinn几乎压在Porsche身上,感觉他的心脏仿佛贴着两层皮肉直接撞击着自己的胸腔。

咚咚,咚咚。

一滴汗珠顺着Kinn的头发滴在Porsche的眉毛上。好热,Kinn想。Porsche的眼睛为什么总那么亮?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望了进去。他吸饱了太阳的、柔软的小麦色皮肤,即使在夜晚也源源不绝地散发着热量,把他的嘴唇暖成浆果般的红……咚咚,咚咚。重如擂鼓的心跳。咚咚!

“嘿Kinn,”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卸了力道,Porsche懒洋洋地躺着,用自由了的右手帮他把汗湿的额发梳到后面。“Kinn?你怎么还不起来?”

Kinn猛然回过神。


潘多拉

Kinn又一次知道,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就不能再合拢。那个时刻之前,他可以心无旁骛地靠近Porsche,坦荡地在纠正举枪姿势时把Porsche翅膀般的蝴蝶骨揽在怀里,做Porsche秘而不宣的哥哥。那个时刻以后,Kinn永远失去了这种可能——他闭上眼就能看见Porsche潮红而湿润的脸,还有敞开的领口间半遮半掩的锁骨;浅浅的胸肌线条向下延伸,直到消失在山峦般的衣褶中。

在Kinn往日面目模糊的春梦里,他确实已经发现自己幻想的不是曲线窈窕的身影,但只有此时他才如此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在渴求什么。Kinn拉下泳镜戴好,猛地跃入水中。水流从指缝间细柔地穿过,沿着脖颈向下拂过他的背,舒服得像穿着睡衣的Porsche踢踢踏踏跑过来给出的一个拥抱。

Kinn简直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绝望。

对Kinn来说,事情上次如此脱离掌控是他第一回杀人。那本该是一场风平浪静的谈判,Kinn因此才与父亲同去,坐在次席旁观桌上的暗潮涌动。谁料对方突然发难,两边霎时陷入火并,Kinn在枪林弹雨中被保镖护着撤退,结果半路被截,他便直接开枪射杀了那个几乎扑到他身上的意大利人。红白相间的液体溅了半墙,还有一些缓缓从布袋般的尸体下流出,弄脏了Kinn的皮鞋。

奇怪地,Kinn发现自己没有太恐惧,也没有很痛苦。或许是因为即使他之前从未动手,也旁观过太多类似的场景;或许是因为击穿人的躯体并不比击穿训练靶难太多。他知道这件事他将继续做下去,在每个必要的时候。这种认知反而更让他感到无可奈何的绝望,他是如此自然流畅地成为了父亲那样的人,仿佛他儿时午夜做过的噩梦中倒映的是当下自己的影子。

那个深夜Kinn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去了Porsche的房间。Porsche半梦半醒间看见是他,迷迷糊糊地揉揉眼:“怎么啦?”

Kinn说,我睡不着。

Porsche闻言在床上努力地扭了几下,又用两只手慢悠悠地把被子扒出一个窝来,因为太困,声音几乎黏成一片:“喏,睡吧。”话音刚落眼皮已经阖上了,没有再给Kinn说话的余地。Kinn却心满意足地躺了进去,感觉被一股温柔的家的气息包围着,缓缓沉入漆黑的睡眠。

也是在那个时刻,Kinn觉得手上的血也并非不能接受。上帝没有给他做普通人的机会,但给了Theerapanyakul家族由鲜血和骸骨堆积的权柄。他已经出生在一个不够和平、公正和自由的世界,但当Kinn真正掌握了这一权柄,他就可以把那样一个世界还给Porsche。

 

Kinn一直相信Porsche并不属于Theerapanyakul家族。父亲将他带进来,只是因为在当时的状况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他自己是这颗参天大树上的枝叶,有朝一日必将与躯干和深根紧紧缠绕乃至合为一体,但Porsche只是一只落在树冠上的鸟儿。因此他也一直避免过多地向Porsche讲述太“Theerapanyakul”的事情,反而喜欢听Porsche手舞足蹈地谈论他简单纯粹的生活。

然而横生的爱意微妙地扭曲了他的愿望。把他留下来吧,有个声音说,像你小时候那样。他也很喜欢你,你们在一起多么快乐,为什么不呢?

他会遇到危险,我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他很强,不是需要你保护的人。

Kinn当然知道这一点。Porsche向着沙袋旋身飞踢,他看起来并不多么健壮,但Kinn晓得那一踢的力量足以踢断人的颈骨。他却只在这迅疾勇猛的危险中注意到半空中Porsche的小腿弧线,颀长而优美,鞭子一样刮出风声。

Kinn垂下眼睛。

如果留下来,他会不得不改变自己才能在阴影中活下去……他说过,他想做星星。

那声音便安静下去,像是认输一般。然而魔盒已经打开过了,种子埋伏在看不见的地下蠢蠢欲动,并不等于不存在。

-

Kinn完全没有因此疏远或躲避Porsche,这不是他的风格。相反,他学会了与那种不时发作的雀跃、悸动和欲望共处,让它们轻缓地煎熬他的头脑和心脏,直到他的身心都如低烧般发起热来。一种慢性疾病,Kinn怡然自得。

因此,Porsche和同学泡吧到临近半夜,开车来接他的仍然是Kinn。倒不是什么乌烟瘴气的地方——Kinn的皮鞋踏在流淌着霓虹灯光的大理石地板上,显得有些诡异——只是他担心Porsche喝大了要耍酒疯。他们曾经在够不着酒柜顶层的年纪从里面偷不同品种的酒混喝,辣得Porsche像小狗一样皱着脸吐舌头,醉了之后拉着Kinn的手大喊大叫,抱着他跳到深冬的泳池里,最后哆哆嗦嗦地被人捞出来。

Kinn沿着包厢号找过去,里面还在劲歌热舞鬼哭狼嚎,高矮胖瘦的酒瓶倒得到处都是。Kinn打了个招呼,把睡在门口沙发的Porsche半抱半扶地搀到了车上,顺便帮他解开最上几粒制服纽扣。Porsche被他弄醒,抬起手环住Kinn的脖子,嘴唇几乎贴上他的脸:“Kinn!你终于来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今天——”他说了两个同学的名字,“他们亲嘴儿了!”

Kinn近乎狼狈地把Porsche的手解下来,逃去驾驶座发动汽车。Porsche半醉不醉地,像一条没法把自己好好盘在座位上的蛇一样扭动,直到正对着Kinn的脸蜷起来才停下。他接着又数了另外两个名字:“——他们也在谈恋爱。为什么每个人都在谈恋爱?我也想谈。”

Kinn尽量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回答道,你不是收了很多女生的情书吗?选一个你喜欢的谈就是了。

Porsche纠正他,不止女生,男的也有。又继续苦恼道,没有我喜欢的。

一个都没有?

嗯。

……那你想和谁谈?Kinn怀着一种隐秘的期待和恐惧问道,眼睛直视着红绿灯的倒计时,却连数字是几都快要辨认不出来。

然而他没有等到答案。Kinn转过头去,Porsche已经睡着了,手还软软地伸着,轻轻勾住了他的西装下摆。

-

不过最近Kinn开始疑心那时Porsche说“一个都没有”是在骗他。主要证据在于:Porsche总是莫名其妙地失踪。一般来说Kinn才是忙得像陀螺的那个,更不要说父亲又把他丢进了家族公司开始实习;但当Kinn费尽心思挤出时间去找Porsche的时候,他竟然十有八九都不在家里。

Kinn打电话过去,Porsche也总是接得急匆匆的,不是说“等一下我打给你”(有时还会忘记)就是“对不起啦现在有点忙”,或者干脆就是关机。Kinn甚至找到了他最最不想打交道的分家老大Vegas头上,因为他曾经叫Porsche去冲过几次浪——Kinn完全不知道那个一进主家就满身是刺的Vegas是何居心,难道仅仅因为Porsche不姓Theerapanyakul?

他和Vegas当然不欢而散,至少从六岁起就一直是这种结果。(“你能不能别像看小白兔似的看着他?怎么不问问他愿不愿意?”)不过他至少知道了这件事和Vegas无关。排除了其它所有选项,剩下的那个Kinn不信也得信。

Porsche一定是恋爱了。

Kinn深吸一口嘴里的烟,像是要把那些复杂情绪一起吸进肺里。江先生瞟了他一眼,没发表什么看法,把文件沿着桌面推回给他:“做得不错,金矿那边也要收尾了。分家这次也想伸手,但你比他们利索。”说罢靠回椅背上,语气流露出一些赞许,“这算是你自己办成的第一桩事。”

Kinn笑了笑:“Chan哥帮了我很多。”

“那是他应当的。”江先生指尖在桌子上一点,“这样说的话,Porsche也出了不少力。”

Kinn夹着烟的手停在了半空。“什么?”

“他现在就在Late Sukhumvit2,和Big他们一起行动呢。”江先生轻描淡写地放下这句话,Kinn却跟着变了脸色。他们在这里处理的都是纸面和人际上的拉扯,Late Sukhumvit却是在靠真枪实弹抢夺筹码,他简直无法想象Porsche出现在那里,更不要说他还有可能再也回不来。“爸,为什么?他才刚毕业——”

“哪有为什么?”江先生心平气和地反问,仿佛在应付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Kinn尽量让自己从震惊中迅速冷静下来:“……我以为您没有打算让Porsche参与本家的生意。”

江先生不置可否。大厅里鸦雀无声,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沉默的对抗。Kinn静静坐着,指甲在掌心掐出印痕。

缓缓抿了一口酒,江先生站起身,留下最后一句话:“——从他踏进本家的门开始,就已经在参与了。”

 

Kinn把油门踩得更深,车身几乎在凌晨的公路上化成一道残影。他能想到父亲会如何评价自己的举动:孩子气、不理智、多此一举。但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Porsche,确认他是安全的。

他在半路给Big去了电话,报了个地点。“叫Porsche出来,我没开越野,进不去营地。”又补充,“别让他自己来,再找两个一起。”

Big惊讶又疑惑地道,Kinn少爷,您怎么来了?明晚我们就拔营回去了……

Kinn打断他:Porsche没受伤吧?

没有,呃,擦伤算吗?医生刚给他缠好绷带——

Kinn听得心烦意乱,直接挂了。玛莎拉蒂一声咆哮,猛地扎进山区深处。

 

到底是路途远近有别,Kinn抵达的时候Porsche已经站在路牌下等着他了。Kinn先遣返了那两个陪同的保镖,才走近细细查看Porsche的情况:他身上的黑色T恤大概刚换过,算是干净,左臂上缠着圈薄薄的绷带,应该是Big方才提及的擦伤;迷彩工装裤显然还是白天的那条,又是泥又是土,和Kinn从家里穿来的衬衫西裤一对比更显得风尘仆仆。

Porsche蹦了两步迎上来,见到他的喜悦溢于言表,笑出一口小小的白牙:“你怎么来了?”

Kinn有太多话和情绪堵在喉咙里,真面对了Porsche却不知从何说起,抬手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珠:“……为什么不告诉我?”

Porsche的笑容随着他的话音慢慢收起来,嘴唇抿成一条细细的直线。“我怕你担心……我知道你最近很忙。”Porsche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又忍不住偷偷看回Kinn,“害你大半夜跑过来,对不起。”

“我当然担心!实战和训练根本就是两码事——”Kinn的指尖从绷带附近的皮肤上划过去,一把抓住了Porsche的手臂,“这已经算好的了!为什么要参与进来?是爸让你去的吗?”

Porsche用另一只手把Kinn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接下来,安慰地握住,又摇一摇。Kinn虽以兄长自居,他们之间却不乏现在这样由Porsche承托Kinn情绪的时刻,Porsche放软了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他在哄Kinn一样:“我在这里可以帮到你,不是挺好吗?Big说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Kinn很想大喊当然不好,在他想象过的所有可能的未来里根本不存在当下这一个;他预想了许多堵上全部筹码的情形,却在轮盘开始旋转之前就输了。

他握着Porsche的手,那手长而有力,关节上生着薄茧,此时乖顺地躺在Kinn的掌心。他想原来事情早有预兆,或许Vegas确实是对的,他的爱已经在经年累月中异化为一种独断专行;但Kinn仍然难以自抑地回想起星空下Porsche憧憬的面容,和父亲说的那句“从他踏进本家的门开始,就已经在参与了”。

纷繁复杂的迷雾中,Kinn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是你自己想来的吗,Porsche?”他急切地、既害怕又期待地望着Porsche的眼睛,和那个夜晚红绿灯映照下的秘密一样,他既想听Porsche的回答,又不敢听Porsche的回答。Kinn觉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告诉我,是你自己想留在这里的吗,Porsche?”

 

Porsche觉得Kinn抓自己的手好像有点抓得太用力了。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害怕?仿佛自己即将出口的话语可能像刀片一样伤到他。

但这怎么可能呢?Porsche眨了眨眼。如果他们两人走在沙漠里,行囊中只剩下最后一滴水,那么Porsche知道Kinn会让给他,而他也会留给Kinn。他知道Kinn很爱自己——无论是哪种爱,在那个灰暗的日子以后Porsche就对这种稀缺品分外敏感;可是Kinn怎么能不相信自己也一样地想让他得到幸福?

于是Porsche张开嘴唇,让夜风把他的答案卷着、荡着,飘进Kinn的耳中。“当然,”他说,“因为你在这里。”

风流动得太过缓慢,抑或是Kinn的决定实在花了太长时间,半晌他才忽地把Porsche拉进怀里,用Porsche再熟悉不过的方式爱惜地亲吻他发梢、额头和面颊。父母离世后只有Kinn会这样温柔地吻他,他身上包含了Porsche心目中家人的所有形象和记忆,让他在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也能忍耐下去;他后来又有了许多朋友,一起做过许多趣事,足以让他承袭自童年的阴影毫无立足之地,但Porsche还是像最初那样在乎着他的“哥哥”。

Porsche收紧了交叉在Kinn身后的手臂,好让他们贴得更近。别不高兴了,好吗?他的呼吸几乎拂在Kinn的脸上。

Kinn的额头抵着他的,双手捧起Porsche的脸,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这一刻他看起来甚至有点危险,像是露出了他不曾向Porsche展现的另一面。

“这是你说的,可不要忘了……Porsche。”

接着,一个轻吻缓慢而珍重地落在了Porsche唇上。

 

那吻一触即分,然而就在那短短的片刻,在蝴蝶仅仅翕张了一下翅膀、连起飞都来不及的瞬间,Porsche听见了虚空中盒子开启的清脆声音。

啊,Porsche想,原来我想要的是这个。

他几乎是紧跟着追了上去,唇瓣贴着Kinn的,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和万圣节时讨糖果的眼神没什么区别。Kinn措手不及似的僵硬了一会儿,直到确定Porsche真的还想继续才慢慢动起来,舌尖试探地舔进唇齿之间。

Porsche猛然抠紧了Kinn的背,又无意识地渐渐放松。他的脑子变得一片混沌,仿佛Kinn那没有治愈的低烧也顺着唇舌传染给了他。这几天开枪的时候,把匕首刺进人的胸腔又狠狠拔出的时候,Porsche以为自己永远也忘不了那些画面,就要一直这样下沉到深渊里去;但在此时此刻,无边的快乐稀释了猩红的海,他暖洋洋、轻飘飘地逐渐上升,以致于那些还没有告诉Kinn的事情也变得无关紧要:凭借这个他们便能一跃回到过去,甚至是比过去更好的地方。

Porsche不知道的是,爱与死都是人不能掌握的东西。他们实际在朝两个相反的方向不断沉溺,令人甜蜜和痛苦的终会在潘多拉手中水乳交融:爱将如鲜血般汩汩流出,而人们对死亡甘之如饴。

Kinn对此有所预感。

他只是无法抗拒。


日蚀

接下来的那个夏季,他们再一次从头至尾、从里往外地认识了彼此。

白天似乎还是和往常一样繁忙:Kinn要处理无穷无尽的工作、开一个接一个的会,从里面挤牙膏似的挤出时间读那些名字复杂得令Porsche头晕的书;Porsche则正式开始跟训本家保镖的课程。他体术和射击之类倒是几乎可以免修,潜行、伪装、情报乃至侦查与反侦察这样的训练却让他颇好受了一阵。尤其是本家在黑白两道的生意情况以及与其它帮派的关系网络这种死记硬背的部分,Chan觉得是基础中的基础,而Porsche捧着那本砖头,只想让它直接把自己砸死算了。

Porsche在电话里和Kinn虚情假意地抱怨,生意做那么大干什么?是不是要把人累死?

Kinn将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腾出一只手去接秘书递来的咖啡,闻言笑了笑:怎么,考试没过?

Porsche说,过了,我可是很聪明的!绝口不提Chan给了他人情分才及格、过几天还要重新检查的事实。接着直奔正题道:我好想你,晚上早点回来好不好?

Kinn的心脏随着Porsche的话甜蜜地胀起,他不自觉地软下声音:嗯,我尽量,我也……

他的“想你”还没出口,Porsche突然在另一头嗷了一声,抛下一句“教练叫我”就啪地挂断,只留给Kinn一串从天堂到地狱的冰冷忙音。

Kinn好笑地摇摇头,还是对着话筒飞了个对面收不到的吻。

 

夜晚他们通常会一起待在其中一个人的房间里。今晚是Porsche前来做客——直接做到了Kinn的床上。他穿着睡衣,舒舒服服地趴着,小腿在空中不自觉地乱晃;洗过吹干的头发柔软地垂下来,刘海有点长了,让他隔一会就要拨弄一下。

大灯没开,只有床头两盏泛黄的台灯亮着,其它地方都陷在绵软的黑暗里。Kinn靠坐在床的另一侧,笔记本电脑的光荧荧地照在他脸上。多么美好的夜晚,Porsche想,又低头看了看摊开在枕头上的那本东西:如果他不是在这背书就更好了。

Kinn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困了?”

Porsche抬起头,让Kinn的手顺着耳朵滑到他脸上:“你还有多久忙完呀?”

Kinn冲他狡黠地眨眨眼:“等你背完我就忙完了。”

Porsche跟他对视了片刻,接着仿佛接到什么指令一样闪电般爬了起来,把那摞材料丢到床头柜上。Kinn忍着笑意装模做样地打字,实际余光一直跟着Porsche的一举一动,感觉他像一只急着出门于是自己套上项圈还把绳子叼到主人手上的小狗。

小狗拱到他身边:“快点,”Porsche说着,殷勤地把Kinn的电脑——可以说是从他手上夺走——放到了一边,急吼吼地回过身来抓住他的肩膀,嘴唇已经覆了上来。Kinn仍然是靠坐的姿势,张开嘴让Porsche渴水的舌尖闯进来吸吮,一只手掐住了Porsche的侧腰,另一只则顺着睡衣松垮的衣带摸进了里面。

他好像更喜欢手上摸到而非嘴里尝着的东西,张开五指沿着小腹到胸膛时轻时重地爱抚Porsche的皮肤,上身却不断勾引似的后退,让Porsche总是无法尽情吻到他。Porsche很快发现他的把戏,长腿一跨坐上Kinn的腰,捧着他的脸又吻下去——这回Kinn是无路可退了,Porsche却也钉在他身上,被Kinn按着后脑勺接了一个湿滑紧密、近乎窒息的长吻。

分开时,两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落在了Porsche撑起来的内裤上面。Porsche一脸无辜地看着Kinn,表情又有点理所当然的期待,明目张胆地用那团肉顶了顶Kinn的小腹。Kinn反手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润滑,同时感觉到Porsche在用臀尖的软肉磨蹭他同样勃起的阴茎——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坏蛋。Kinn惩罚地重重撸了一把Porsche的性器,听到他发出既痛且爽的一声惊呼。

Kinn挑眉看着Porsche:“蹭什么呢?急得摇尾巴啦?”声音轻而低沉,微微笑着,仿佛真的在和不懂事的小狗讲话。Porsche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戳在Kinn掌心里的东西也变得更硬,整个人像是瓶被情欲撑得鼓胀的气泡水,只等Kinn旋开他的瓶盖就会喷涌而出。

Kinn也确实这么做了。他们对此轻车熟路,在床上、在浴室里,在他们第一次讲话的那个草木葳蕤的花园,除了彼此的喘息只有风声和鸟鸣;在酒吧狭窄的厕所隔间,劣等的熏香仿佛在燃烧多巴胺一样熏得他们头晕目眩;在Kinn那个大得足以开董事会的办公室,Porsche被Kinn压在落地窗上,百叶缝隙外的灯火逐渐融化成一片迷醉的霓虹,淋在两人赤裸的肌肤上面。

他们学会了如何从彼此身上获取快乐,也学会了如何取悦彼此。像世界上所有情侣那样,他们在性爱里交换无声的誓言,一遍遍用绝顶的亲密倾诉爱和需要——Porsche的大腿因为高潮的余韵颤抖着,几乎因跪不住趴在Kinn的身上,细韧的腰脱力地下沉;而这只是让罪魁祸首在他体内插得更快更深,反复碾过令Porsche浑身战栗的那处,产生潮热疯狂的恶性循环。

Kinn迷恋地舔去Porsche脸上的汗液,用一种液体取代另一种,似乎要把他自己涂满Porsche的全身。他或许已经做到了,Porsche望着Kinn浸没在欲望中的面孔想道,Kinn把他可以触及的每一寸都做上了标记。他的指尖、耳垂、圆滚滚的眼球;他喉咙口的软肉,身体深处的秘密。

Kinn的目光太灼热太炽烈,Porsche终于忍耐不住地闭上了眼睛,在狂乱的顶撞中哆嗦着又射了出来。

但他们与一般情侣也有些不同。结束后微醺般的昏沉里,Porsche感受着Kinn轻柔的动作,想:他们先做了家人,又做了朋友,最后才做了爱人。不知道是该怪他们认识得太早,还是开口得太迟;好在他们还有那么多的时间。

 

Porsche再一次发挥了他讨人喜欢的天赋,逐渐和本家那些形状各异的保镖打成一片,不时还吆五喝六地出去玩一玩。但这其实并不是名义上的少爷该做或者需要做的事。虽然他已经长大,身份却仍然和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一样含糊、尴尬、不清不楚,这也是为什么Kinn在和天坤及父亲一起开家族会议,Porsche却只能站在露台上抽烟。

保镖当然可以进去,但Porsche不行。他不能和其它保镖一样垂手站着——至少在明面上他不是卖命给本家打工的人;但他也不可能像天坤或Kinn一样坐在椅子上。凭什么呢?凭本家像养宠物一样养了他这么多年?Porsche叼着烟眯了眯眼,这烟是他从Kinn兜里顺的,比他惯常抽的要烈,只是干咬在嘴里过过瘾。

总不能凭Kinn是他男朋友吧。

他的男朋友散了会,从Porsche身后溜达过来,也像他一样把胳膊肘撑在栏杆上。“怎么不抽?”Kinn偏过头来逗他,“怕呛?还是等我给你点?”

Porsche看见他便不再想那些不够开心的事,配合地向Kinn侧过身,真让Kinn把烟给他点上了。刚吸没两口眉毛就耷拉下来,嫌弃道:“味道好——怪!不抽了。”

Kinn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从他手里把剩下的大半截接过来,自己吞吐了一口:“培训是不是结束了,出去玩两天?”

“好啊,”Porsche从善如流,“想去哪?欧洲?北美?”

Kinn没有立刻回答,深深吸了一口烟,直到缓缓呼尽了才说:“……或者,你和我去公司做一段时间?”

Porsche的笑容变淡了些,但还是不死心地想把话题移开。“我可不会给你端茶倒水泡咖啡什么的。”

“我知道,我是说……总不能一直和Chan哥出外勤吧。”Kinn握住了Porsche的手,“你又不是真的保镖。”

笑容终于彻底从Porsche脸上消失了。他沉默地凝望着Kinn,望着他隐含忧虑和关切的眼睛。Kinn和他父亲有一双极相似的黑瞳仁,哪怕酝酿着无与伦比的风暴,也仍然像海面一样平静深沉。在惨白得几乎让人失明的日光中,那双漆黑的眼好像又把Porsche带回了那个房间:房间里的一切对当时的他来说都巨大得可怕,江先生身后的墨玉雕像仿佛下一刻就要沉沉地把他压进地面一样令他喘不过气来。你自己选吧,Porsche。那声音说。你自己选。

他尽量平静地回握住Kinn,甚至还有余裕提了提嘴角。“江先生不会同意的,”他说,“否则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Kinn别过头去。他在自责——为他的年轻,为他的弱小。Porsche却因此感到一点不合时宜的快乐。他苦恼的爱人,殊不知他在苦恼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证明他的爱、足以让Porsche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再重要。Porsche把他拉近吻上去,像含水果硬糖一样含住了Kinn的唇。

Kinn显然不再那么低落,笑着往后稍稍躲开:“刚抽完烟,苦的。”

Porsche说:“骗人。”又身体力行地把Kinn的口腔细细搜刮了一遍作为证据。Kinn的烟他确实不喜欢,可是变成了Kinn的一部分就魔术般地有了甜味。他对Theerapanyakul家族的感情和对这支烟也相差无几。

Kinn忘情地抓紧了他的头发,让Porsche产生拉扯似的快感,顺着力道仰起头,眼皮睁开浅浅的缝;日光还是亮得他想要流泪。

 

他们最后去挪威待了十天,一个三分之一的土地都在北极圈里的国家,与湿热的曼谷相比简直像在另一个星球。当地人告诉他们来错了时间,十月之后大雪会像长绒地毯一样铺满全境,而现在只能看到山脊上鬃毛般垂下的雪线。

Porsche却觉得这也不错。他需要的只是一个遥远而不同的、让他能离开昭披耶河那无孔不入的潮湿水雾的城市。在这里他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有的只是身旁同行的那个人;他们两人都如此普通、如此平凡、如此不值一提,轻易就能从命运的指缝间不落痕迹地溜去。

即便已经成为Theerapanyakul家的一份子,Porsche也很难否认他日日夜夜梦想的就是这些。

 

由于这趟旅行实在充盈愉快,重新投入工作的Porsche心情也不错。江先生没有真的把他当打手在用,本家这样的人数不胜数,并不差一个Porsche。在Porsche看来,江先生似乎想把他培养成本家的心腹——或许接Chan的班,或许只是想让他陷得够深,再也摘不出来。

有时候Porsche甚至觉得江先生已经知道他和Kinn的事了,虽然他一点也不怕这个。Porsche开着车,漫不经心地想:不知道江先生是会骂他、叫他滚,还是干脆把他一枪崩了。

也有可能江先生完全不在乎,只要Porsche还是本家的人。Porsche踩下刹车,让车缓慢而平稳地沿着标识线停住。车外错落站着几个人,仅从架势上看很难分辨出是在迎接他还是要把他的车窗敲碎。Porsche浑然不觉似的开门下车,冲着最前面的那位一点头:“有段时间没见了,Vegas。”

Vegas热络地握住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胳膊,说:“之前听说你开始给本家做事了,原来是真的。我以为江先生会让你去上大学呢。”

Porsche笑了笑:“书嘛,什么时候读都不迟;缅甸人可是会跑的。”

说话间另一辆车跟着泊了进来,车门一开,涌出数名西装革履的本家保镖;两群人以Porsche和Vegas为界划出了泾渭分明的一道,瞬间有了些剑拔弩张的意味。

Vegas扫了一眼,脸上还笑着,语气已经冷下来:“本家还是一如既往地‘重视’我们啊。”

Porsche迈开步子:“例行公事而已——走吧,我们去谈正事。”

 

Porsche这次前来正是上一次会议的结果。本家一致认为原先的缅甸盟友绝对在私下从事一些不仅违法还违背了契约的活动,分歧在于他们出手的方式。理论上讲这类事务多由分家处理(Kinn的点评:他们风格比较一致),但这次缅甸人那贪婪的手实在伸得太长,长到江先生认为本家有必要介入其中。

这件事本来应该由Kinn出面,好巧不巧地,Theerapanyakul集团有个抛头露面的活动,需要太子爷出一个不长不短的差。真金白银的利润却等不及Kinn回来,于是和Vegas代表的分家进行初步商议的活儿就落在了Porsche头上。

“但我真没想到会是你来。”Vegas说着,给Porsche浅浅倒了杯酒。这是一间昏暗密闭的会议室,与本家宽阔明亮得一览无余的大厅相比少了点气派,却增添了一些私密感。Porsche摇着玻璃杯,感觉这里甚至更像个包厢,连椅子都是柔软的皮质,包边雕着繁复的花纹:他们仿佛不是在商讨公事,只是在商量喝完这杯酒去哪里玩。而其它所有保镖,无论是本家还是分家的,全在刚才被Vegas带去了那个正在大搞派对的院子;于是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

公事已经谈完了,但Vegas说再喝一杯酒,于是Porsche又坐了下来。

“哦?我不够格吗?”

“怎么会——”Vegas最开始露出来的那点戾气早就消失不见,神情舒展地和Porsche碰了个杯。“只是没想到而已。之前我以为,”他顿了顿,“你早晚会从那里离开。”

Porsche抿了一口酒,没说话。酒倒确实是好酒。

Vegas会意地笑笑,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片刻后Porsche起身道:“那就这样,我回去会和江先生汇报。”

“——如果你真的决定留下的话,我建议你最好多了解一下Theerapanyakul家。”Vegas忽然说,对着回过头来的Porsche露出一个平平的微笑。“只是一个忠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也姓Theerapanyakul。”

“当然,”Vegas耸耸肩,“当然。只是有时候,这个Theerapanyakul和那个Theerapanyakul,或许还是这一个更好些。”

那一个Theerapanyakul。Kinn的脸浮现在Porsche眼前,皱着眉对他说:Vegas不是狐狸,他是抓狐狸的猎人,比狐狸狡猾得多;我真不想让你去。又说,但这次是个好机会,爸似乎开始想要放权给你了。

被Kinn托着在半空中行走了这么久,在Vegas说出这句话的此刻,Porsche才终于感到自己踩进了真正的漩涡中。水下幽深不知深浅,他除了顺着本心向前跋涉外别无选择。

Porsche几不可察地一点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秘密

很长一段时间里,Vegas那句话像河床上的岩石一样嵌在Porsche脑海中。多数时候他不怎么放在心上,犹如石头静静隐藏在汹涌的水流下面;但在另一些时候,旱季来临,灰褐色的疑问就浮现出来。

如果从记事算起,Porsche在“那个Theerapanyakul”家里生活的时间甚至不比Kinn短太久,更不要说他近几年接受了全套培训和Kinn的小灶,真要去当Kinn的秘书也能得心应手。这里面不乏一般意义上本家的秘辛,自从Porsche开始处理核心事务,他连早饭都能就着几条机密吃完:Kinn在旁边打电话,Porsche囫囵吞咽牛奶就三明治,结果咕咚咕咚喝完奶,发现Kinn横刀夺爱,把他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拿走了。

Kinn绝对是故意的。Porsche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Kinn一边沉着冷静地在电话里下达指示(“不管用什么方法,这批货必须到手”),一边对他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于是Porsche不仅把Kinn的那半个三明治吃了,还加倍奉还,把他的咖啡也据为己有。

当谈话进行到“意大利人成不了什么气候,但也不能让他们改投分家”时,Porsche又翩翩地给Kinn端来新的咖啡,顺带从他耳根偷了一个吻。

——所以,即便真有秘密,也不是指的这一种。

还有一些时候,Porsche觉得Vegas只是在愚弄他。他对Vegas并不怎么了解,只是在他记忆里,所有Vegas和分家出现的场合都火花四溅。他早先不懂为什么两家总是无法达成一致又总是在一起商谈,直到Kinn告诉他是“先被绑在了一起,所以不得不商谈”。

只有多年前他们私下相处那几次,Vegas看起来正常得普通,还送过他一个冲浪板。之后Vegas就再也没露出过那副样子。由Porsche代表本家开展的那次任务非常顺利,之后在会议或行动中他也与Vegas有过几次照面;Vegas变得非常统一,分家大少的纹章终于完全地长进了他的皮肉里。这样的Vegas,看见归顺了本家的Porsche觉得碍眼,随手插上一根刺也很有可能。

比起这个薛定谔的秘密,Porsche有一个更为确凿的,让他此刻后背都起了一层薄汗,指节悬停在离门几公分的位置;接着下定决心般重重落了下去。

 

江先生踏进办公室时一眼就看到了窗边的Porsche,后者正双手插兜,仔细端详立在墙边的墨玉雕像。听见脚步声,Porsche转过身来:“抱歉,我敲了门,但发现没有锁,还以为您在……”

这个房间内层还有密室,江先生就是从里面出来的。他似乎没什么责怪Porsche的意思,落锁后也踱至雕像身前,与Porsche并肩立着。Porsche看起来有点紧张,没话找话地点评:“……真好看。”

“这是斯巴达的海伦。她的容貌冠绝希腊,忒修斯和庇里托俄斯都想得到她,墨涅拉奥斯和帕里斯为她进行了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3。”江先生说着,目光从雕像的脸落到Porsche身上。“她确实是个美人。”

Porsche却很难从面前过于抽象的线条、扭曲和沟壑起伏中分辨出多少妩媚和销魂,况且他此次也不是来和江先生谈论艺术品的。犹豫再三后他开口道:“我在想,今年——今年波澈要高中毕业了,”他鼓起勇气直视江先生的眼睛,“我想去看一看他。”

江先生的表情好像Porsche只是要去商场买件东西。“好啊,去吧。”

“……您忘了吗,我没有他的地址。”Porsche感觉自己在逐渐变回十几岁的那个孩子,手脚伶仃、声音细弱,明明他已经比江先生高出许多了。“那年是您说,让波澈远离这一切对他更好。”

“但最后的决定是你做出的,不是吗?”

寂静。Porsche想说难道我还有其它选择吗,当江先生把黑帮过于可怖的一切完全展示给一个少失怙恃的孩童,他难道能开口要求把自己唯一的幼弟接到身边?但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因此只是说:

“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放心,我给他找了很好的人家,条件足够支持他完成学业、结婚生子。”江先生在书桌前坐下,说了一所国内顶级音乐高校的名字,“八月就入学了。”

Porsche抿着唇,几乎是不依不饶地站在房间中央。半晌江先生摇了摇头,抽出笔在纸条上写下一串号码:“Porsche,我的本意不是阻拦你。我是想让你们两个都得到幸福。”

这话十年前Porsche可能会信,但此刻他甚至有点想笑。Porsche低下头收起纸条,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句话:“所以,当初为什么不把我们两个都接来,或者一起送走?”

然而直到大门重重合上,Porsche都没有等到任何答案。最后的画面是江先生转过椅子,沉默地凝望那高挑坚硬的雕塑的剪影;厚重的木门将他和他的海伦一起关在了水晶灯折射出的璀璨牢笼中。

-

波澈的事情Porsche没和任何人讲过。出事那年连他都只是个孩子,波澈就更小了,葬礼的时候还躺在医院,所有仪式都是Porsche独自出席的。

吊唁结束后旁支的叔叔把他领到江先生面前,向他介绍道:这是你妈妈的朋友,之前关照过你们家很多。江先生则在Porsche面前蹲下,拉着他的手说,你父母的事我非常遗憾。听你叔叔说他正在为你们寻找抚养人,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他就这么来到了Theerapanyakul家,认识了Kinn,后来与天坤和Kim也稍微熟稔了些。他们都很有风度和礼貌,不会冒冒失失地问“你为什么来我们家”,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长居的客人。

这也是Porsche本来的打算,待到成年,或者待到他能养活自己就从这里离开,像一滴水从海洋里悄然蒸发。当然,他希望自己还有机会来找Kinn,这个没有血缘关系却全心全意爱护着他的哥哥,上帝夺去了Porsche很多东西,却也留给了他想都不敢想的馈赠。因为那礼物太好,Porsche甚至逐渐开始犹豫起最初的决定。

他反感Theerapanyakul家代表的血与火,自那以后他再也不能做回普通人;然而Kinn站在血腥的火光里笑着向他伸出手,Porsche就为未曾发生的离别提前痛苦起来。

因此在他十几岁时,江先生告诉他可以和新来的保镖们一起学枪,Porsche没怎么挣扎就同意了。后来他又练了搏击,还有其它许多,直到实地出了第一个任务,第无数个。这条路在江先生问出第一句话时Porsche就已经猜到,像背后有双大手不容抗拒地推着他。

然而Porsche眼前看见的却是凌晨驱车飞奔而来、一定要问出他心声的Kinn;那个吻。再吻吻我吧,他想,话语能编织的陷阱太多,再吻吻我。

我一往无前。我别无选择。

 

而即便是和Kinn,Porsche也没有谈起过波澈。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其实我还有一个弟弟,但我们在父母去世后再也没见过面”?听起来太古怪,其中涉及江先生的种种缘由更是不便与Kinn说明。他也不知道应该在何种情形下提起这件事,有时候连Porsche自己都忘了他曾经有一个弟弟。

“嘿,”Kinn在叫他,“Porsche?”

Porsche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Kinn用他戴着两百万腕表的手捧着个纸盒装的椰子冰淇淋,小料淋得满满当当快要掉下去的那种,挖了一大勺送到他嘴边:“想什么呢,约会还这么不专心?”

是夜,他们沿着河堤散步,逆波光粼粼的水流而上,混迹在熙攘得恰到好处的人群当中。Kinn说要去买点吃的,Porsche一边等,一边又想起了波澈的事,想得太出神,被回来的Kinn抓了个现行。

Porsche张口吃了那巨大的一勺,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怎么这么小气,就买了一个?”

Kinn把勺子塞到他手里,然后乖乖张开嘴说:“喂我。”

Porsche忍俊不禁,但还是喂了Kinn一口。他们上学时就很喜欢在路边买椰子冰淇淋,并不是什么高级的味道,胜在够冰、够甜、随处可得。那时的Kinn还喜欢(或者说不得不)扮演成熟的大人,一板一眼还挺有那么回事儿,结果现在却越来越像小孩——只在Porsche面前。好像他攒了二十多年做小孩的资格没有使用,要在Porsche这里一下子花光似的。

他们走远了些,坐在长椅上,你一勺我一勺地把那碗冰淇淋吃得见底。最后一口Porsche都举到自己嘴边了,硬是被Kinn探过身子衔住,Porsche笑得不行,把勺子从Kinn嘴里拔出来,说:“再给你买一碗好不好?”

Kinn则用行动表示他想要的不是冰淇淋:他欺身上前,与Porsche分享了最后一点甜。冰淇淋已经没有凉意,被体温融化成粘腻的蜜水,让两个不知餍足的人咽下去;那甜味许久都没有消散,好像只要他们地老天荒地吻下去,就永远有源源不绝的甘美流淌在唇舌之间。

 

Porsche在温柔的夜风中靠上Kinn的肩膀。他已经打好了腹稿,要把波澈的事告诉Kinn。他最担心的就是Kinn不高兴自己瞒了他这么久,但Porsche有把握把他给哄好。我还是只有你一个哥哥嘛,对不对?他知道Kinn喜欢自己叫他哥哥,虽然他只在最私密的时刻叫过几次。而且Porsche也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真的开不了口。

就在这时Kinn说了话。“Porsche,有件事我得告诉你。”Kinn握着他的手,拇指在虎口的皮肤上轻轻摩挲,“明天我要去谈军火那个项目,回来后爸就会把家族戒指正式交给我。我想借此机会告诉他我们的事。”

路灯昏暗的暖光笼着他们,像个朦胧的好梦。Kinn看着他,神情诚恳:“拿到戒指意味着我正式成为本家的掌权人,我想这样爸应该会同意的。

“我真的,真的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你愿意吗,Porsche?”

于是Porsche已经咬在齿尖的第一个音节再也没落下来。他看着Kinn的脸,Kinn的眸子那么亮,仿佛反射着钻石绚烂的辉光;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眼睛也同样的光芒闪烁,好像整条银河的星星都倒映其中。这一刻Porsche要把所有否定的词语都从他的字典里拿掉,也包括他本将说出口的话:他已经沉默了那么久,再迟些也没有关系。

Porsche点点头,微笑起来,伸手把Kinn的碎发拨到耳后。“下辈子都可以。”他说。

-

Porsche与波澈约在后者学校附近的一间咖啡厅见面。事先没有见过照片,Porsche却一眼就把男孩认了出来——瘦瘦高高,和小时候一样的大眼睛,笑起来与妈妈如出一辙。Porsche走过去时差点把店里的盆栽撞倒,波澈看起来也一样紧张,哗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迎接他,手在裤子上不安地搓动,好像不知道放在哪似的。

他们先简单寒暄了几句。天气挺好,是的。你怎么过来的?我爸爸开车送我,他上班顺路(Porsche注意到他叫养父“爸爸”)。喝点什么?先看看菜单吧。你还喜欢吃甜食吗?

饮料和蛋糕陆陆续续被送上来后,两人才聊到深入些的话题。Porsche指了指窗外隐约露出的建筑物尖顶:“听说你马上就要去这里上学了?”

“是的,”波澈显然很开心,“我都没想到我自己能考上。你呢?是要毕业了吗?”

Porsche选择性地回答道:“我工作了。”以防波澈的追问,他补充道:“在我……养父的公司。”讲出那个词差点让Porsche咬到舌头。

“真不错。你在他们家过得还好吗?”

Porsche慢慢搅弄着杯子里的咖啡,看着表面的拉花逐渐变成模糊不清的一团。“挺好的。他家有个哥哥,很照顾我。”现在是他的男朋友。

波澈笑起来,真心诚意地在为他高兴。Porsche则把他吃的更多的那份蛋糕向波澈推近了些。漫长的分别让兄弟俩变得陌生,玄妙的血缘却仍然将他们联结。Porsche把餐巾纸递给下巴蹭到了奶油的男孩,仿佛已经无数次身处这个场景;然后他想起经常这么做的人是Kinn。

如果说在出发前Porsche还对他们被迫的分离感到怨恨,见到波澈后那种情绪几乎消散无踪。面前的波澈就是他想象中最幸福的样子,也应该是天堂的父母最希望看到的样子,家庭美满,学业有成,温柔善良。江先生说他“想让你们两个都得到幸福”,如今看来确实兑现了百分之五十。

Porsche没有奢望过百分之百,这个结局足够令他满意。

 

结账时波澈也跟了过来,枕着胳膊趴在柜台上,侧过脑袋看Porsche:“你一会有时间吗?我们可以去学校里逛逛,我们有全泰国最——好的琴房,”他把那个最字拉得很长,十八岁少年的口吻,“嗯,之一吧!”

Porsche捧场地应道:“哇噢,这么好吗?”手上打开钱包,扭头对服务员说:“24号桌。”

“24号桌已经结过了,先生。”服务员在收银机上点了几下,“五分钟前刚结的。”

Porsche皱起眉。不可能是波澈,五分钟前他们还一起在座位上聊天。“可以问问是什么人结的账吗,性别、身高、长相之类?”

“他还没走呢,”服务员伸出手向远处一指,“墙角那桌,就在那。”

 

Porsche拉开椅子。能听出他不太高兴,金属椅脚在地面上划过,发出尖啸般的嘶啦声。

“怎么有兴趣来咖啡厅替别人买单了,”Porsche仰靠着,手臂沿着椅背垂下来,“……Vegas。”

“久别重逢,是件好事,我替你高兴。”

桌子上甚至预先摆好了两杯咖啡,Porsche却动也不想动,沉着脸警告:“他不是圈子里的人,离他远点。”

“谁?哦,哦——你说波澈啊!”Vegas恍然大悟似的,“你想多了,我是来找你的。”

Porsche警铃大作。他已经不再是初入此行的小绵羊,非常清楚近年来本家和分家的矛盾日益激烈,到了连谈判桌都很难抚平的地步。双方在暗地里都用过一些不太光明的手段、钻一些不够体面的空子,收买对面的情报和心腹。而Vegas,或许其他很多方面都比不上Kinn,在这件事上却是个中老手。

他没有搭腔,示意Vegas继续。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办其它事的时候,碰巧看到了些你可能感兴趣的东西。”Vegas站起身,交给他一个文件袋。“虽然你为本家做事,可也不意味着我们不是朋友。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随时可以来找我。”

说完,Vegas拍拍他的肩,径直走了出去。

 

有些莫名其妙地,Porsche拆开了袋口的封条。里面只有薄薄几张纸,是一次车祸现场的勘察、检验和分析报告。他一眼就看到了那烂熟于心的日期,自此他失去了父亲和母亲。

前面的记录都平平无奇,直到陈词部分。整段文字被画上了巨大的红叉,下方潦草地写着“驳回”“证据不足”;后面原有的几页也被撕掉,只在订书钉的缝隙里留下一点纸片。Porsche盯紧了陈词的最后一行,来回读那短短几句话,仿佛他突然不识字了一样。

那上面写着:

综上所述,此案不应判定为意外,应按蓄意谋杀展开进一步调查。


暗涌

在返回本家的车上,Kinn拿到了Big拍的照片。他不和Porsche在一起时总会留人盯着,倒不是为了别的,主要是防止出事,尤其局势动荡的时候。因此Kinn看到信封时颇感意外。

最上面是咖啡店门口的Porsche:白T恤、牛仔裤,拉开玻璃门时手臂绷起肌肉线条。接着是个生面孔的年轻男孩,背双肩包,看着像高中生。后面有几张他们同桌谈话的照片,两人倒也不回避,就在大厅中间明晃晃地坐着,还点了不少东西。

Kinn想,没准是Porsche的哪个学弟,这也拍给我?只是让Big照顾他的安全,又不是要他做跟踪狂,再这样就要扣Big工资了。

翻到下一张,Big的工资似乎又保住了。照片乍一看只拍到一堆店内装饰的绿色植物和落地窗的反光,然而在影影绰绰之间,Kinn能分辨出Porsche那张他闭着眼都能描绘出来的面孔,和——另一张他已经熟悉得厌烦的脸。

Vegas。

就在这时,Big的短信在手机屏幕上亮起。“Porsche少爷和Vegas少爷聊的时间很短,所以只拍到这些。照片上的文件袋是Vegas少爷带来的。”

Kinn也看到了最后一张,Porsche夹着文件袋从店里出来,压着眉毛,心不在焉的样子。Big的新消息跟着一响:“之后几天Porsche少爷似乎有意隐藏行踪,只能确定是去了曼谷市区。是否需要我把这件事也汇报给江先生?”他极委婉地暗示道,“最近分家蠢蠢欲动,我担心Porsche少爷会被牵涉其中。”

Kinn的视线又落回膝头那张照片。哪怕隔着镜头和相纸,他也能感觉到当时的Porsche心情很差,然而这几天在电话和视频里却一点儿也没表露出来。

恐怕是他觉得还不到时候。Kinn把照片装回信封,回复了Big:“不用。”又说:“查一下那个男生。”

 

与另一件事相比,这个名叫波澈的男孩简直如同盛满水的玻璃盒子一样透明、简单、清白。Kinn快速扫了几眼资料,想不出他为何会和Porsche认识——直到他在曾用名一栏看到了“Porchay Kittisawasd”。

和Porsche一模一样的姓氏4。是他的哪个亲戚吗?可Kinn从没听Porsche提起过。他只知道Porsche有一个旁支的叔叔,很久以前就不联系了;父亲当初将Porsche接到家里,也是他已经孑然一身的缘故。只是由于本家背景复杂,Porsche没有走法律上的领养程序,因此没有改姓。

这个从天而降的男孩,年龄还比Porsche小上几岁,为何会突然被另一户人家领养,只在曾用名中留下Kittisawasd的一丝踪迹?Kinn忽然产生了些不详的预感。认识Porsche时他还太小,对父亲给予的一切都习惯顺理成章地接受,后来他和Porsche又太亲密,以致于从来没有费心追究过所有事情的开端。Kinn再次想起了那个被父亲牵着的、穿着小小西装的Porsche,笼罩在他脸上的阴影此刻越过数十年时光拂到了Kinn的肩上。如果那一刻Porsche并非孑然一身呢?

Kinn将这份资料和之前的照片一起收好,接着拿起了手机。

-

夜晚,Kinn被Porsche叫到了露台。他推开门时Porsche已经在了,自顾自支了一张小桌子,上面参差不齐地摆了许多他调酒用的东西。Kinn失笑道:“你把整个吧台都搬过来了?”

Porsche聚精会神地贴着杯沿倒出最后几滴,才直起身道:“这边风景好。”看Kinn还站在那里,冲他勾勾手,“过来呀!也给你调了。”

“不会还是上次我输了大冒险喝的那种东西吧?”

Porsche瞪了他一眼。“胡说!我只是做得少,这次保证好喝。”

Kinn终于走过去,却没在椅子上坐下,先从背后整个环抱住了还捏着调酒匙的Porsche。搅动酒液的声音跟着中断,Porsche用胳膊肘怼他,笑着让他别捣乱,但Kinn仍然不管不顾地把鼻子埋进Porsche肩颈之间的凹陷,仿佛那里盛着他无论如何也饮不够的琼浆玉液。他闷闷地说:“我好想你。”

Porsche费劲地在他紧箍咒般的怀抱里转了半圈,仰着脸故作委屈道:“你把我的台词抢了,这可怎么办?”

Kinn盯了他一会儿,终于笑起来:“那我多喝一杯你的酒吧。”

 

Porsche说,他之所以搞这么大的阵势是为了庆祝Kinn(“从意大利那帮孙子那儿”)顺利凯旋,从此成为Theerapanyakul家族的正式掌权者,犹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照耀曼谷的白天与黑夜。他显然已经有些醉意,脸上晕着夜色也掩盖不住的酡红。

Kinn微笑着听Porsche叽里咕噜地讲话,任他抓着自己的手像玩玩具一样翻来覆去地摆弄。Porsche甚至把他的继承人戒环从手指上撸了下来,举到面前眯着眼端详:“怎么……我感觉,这和你之前那枚,长得好像啊!”

“因为就是同一枚呀,”Kinn轻轻捏了一把Porsche鼓起来的脸,“你喝多了,笨蛋。”

他们喝到一半时Porsche执意要坐到石砌围栏上继续,Kinn不得不把酒瓶和杯子叮叮当当地移到宽大的台面上。他们脚下就是花朵般绽开的巨大喷泉,再向外是缀着珍珠样路灯的公路,繁华到几乎失真的庞大城市;更远的地方,长满了细密草木的山峦沉睡在靛蓝的苍穹下面。这景象与他们童年时爬上来看到的几乎无异,只是今夜阴云密布,没有一颗星星,而他们也到了能够顺理成章痛饮的年纪。

Porsche用手上的指环套住一座摩天大楼的尖顶,道:“不是说,你回来就换戒指的吗?江先生……说话不算话!”

“不是,是……我还没去找他。”

Porsche转过脸来。“为什么?”

Kinn没有答。Porsche把那枚指环缓缓套回Kinn的手上,说:“因为你……其实,也没有那么想要它,是吗?”

Kinn抿起嘴,笑容甚至还没有成形就垂落下去。“小时候我有点怕爸爸。不是因为他很凶或者会因为我做错事骂我什么的,你知道,他从来不这么做。他甚至不把失望写在脸上,但只要看着他的眼睛,我就感觉自己必须要实现他的期待,否则我就什么也不是。

“妈妈去世后,他几乎毫不避讳在我面前谈论家里的生意。我是说动刀动枪的那种。我曾经看着他们把叛徒的尸体从大堂拖出去,血把妈妈最喜欢的地毯完全毁了……当时我七岁?八岁?他就坐在大厅里,端着酒杯,看着我。手上戴着那枚戒指。”

Porsche一边听着,一边抱住Kinn的肩膀,让他枕在自己肩窝里。Kinn伸手搂住他的腰,侧过脸眷恋地吻了一下他的肩头:“——所以你可能说对了。”

“那,你爱他吗?你父亲。”

Kinn笑了。“如果你问我爱你吗,我可以马上回答,但这个嘛……”他声音低下去,逐渐变成沉默,最后道,“他毕竟是我爸。”

Porsche出神地呆坐片刻,忽然拿起旁边的酒杯,伸长胳膊和Kinn搭在腿上的杯子碰了一下。没等Kinn举起来,自己已经仰头喝了个见底,动作之迅速让Kinn感到一丝不对劲:“你今天怎么喝这么多?”

Porsche嘿嘿一乐,眸子被酒精浸得透亮:“还……没当家主,就开始,管我喝酒啦?”摇头晃脑地,看着醉了没有九分也有七分。Kinn却清醒得很,贴近了些,诱哄般轻声问道:“……Porsche,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Porsche酒也不调了,拎起一瓶给自己淅淅沥沥地满上:“对啊,我有……我有心事啊。”这回不是假装委屈了,皱着一张脸大口猛灌,被Kinn夺下酒杯还要耍横,“你干嘛!还……还给我。”

“跟我说说好吗,”Kinn几乎是在乞求,“什么都可以,说给我听,然后我就还给你。”告诉我你还有一个弟弟,或者任何你未曾说出口的秘密,只要是你说,我全部都信。

Porsche看起来似乎在认真思索是否要用坦陈交换Kinn手里的酒,结果他好像突然聪明了一会儿,发现Kinn身边还有半瓶,嘻嘻一笑就要伸手去够;Kinn哪可能这样让他打岔过去,把杯子往身后一放,牢牢抱紧了Porsche连同双臂在内的上半身。Porsche是真的醉了,发现自己怎么也够不到之后竟然孩子似的在他怀里发起脾气,挣扎中连泪花都涌了出来:“你,你怎么这么对我!”这下声音也带了哭腔,抽抽搭搭地指控他:“我那么爱你,你不能……只有你不能……”

Kinn头皮发麻,他没想到Porsche反应这么大。哪怕还是小男孩时Porsche也鲜少这么难哄,可能只有初中发现他们一起喂了很久的流浪狗生病死掉那回可以比肩。他哭得太伤心,好像平日里蓄积的眼泪突然决了堤似的,Kinn也顾不上再问,从栏杆一跃而下,把啜泣的Porsche抱进了屋里。

Porsche搂上他的脖子就不肯撒手,Kinn只好和他一起躺到床上,边哄孩子一样轻拍他的背,边就着这个姿势狼狈地反手抽出纸来给他擦脸:“好啦好啦,我错了好不好?我不问了,不问了,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Porsche小幅度地抽噎,眼眶鼻尖全都湿淋淋地红着,闻言摇摇头说:“你没有错,”过了会儿又确定道,“……你没有错。”他带着满脸滚烫的泪晕晕乎乎、懵懵懂懂地凑上来亲吻Kinn,唇齿间弥漫着酒精与不见天日的往事共同发酵出的既甜又苦的气息:“Kinn……对不起,我……”后面的话没有说完,被Kinn连同泪水都吞了下去。

屋外下起了雨,在玻璃窗上蜿蜒有如泪迹;屋内却也一样潮湿,液体绵绵不断地从Porsche体内涌出,仿佛他今夜就要这样把自己流尽,直到干涸在Kinn的怀里。

-

直至身临其境的那一刻,Kinn才发现无论是接下家族戒指还是和父亲谈论Porsche的事都没有想象中难。前者可能是因为江先生并未把这件事看得太重,毕竟Kinn所有过往人生都指向今天:他叫Kinn去下了一局棋,事实上Kinn还以毫厘之差输了。Kinn收拾残局时江先生随手摘下戒指放在棋盘上,道:报告我看了,办得好。

于是Kinn也自然地拿起来戴上。谢谢爸,他说。那戒指沉重冰冷地咬着他。

Kinn把棋盘收好却没走,江先生已经在斟茶,头也不抬地问:还有事?

我谈恋爱了,Kinn说。和Porsche。

江先生放下茶壶,转过身。什么?

我和Porsche在谈恋爱,不是刚开始,已经谈了很久了。Kinn发现自己已经把这些话在脑海里预演了很多遍,只要起个头就能全部顺滑地流淌出来:我和他一起长大,我很了解他,也非常爱他。他也是。我们不是随便玩玩,是认真的。

Porsche呢?

Kinn羞涩地笑了一笑:他在我房间睡觉,还没醒。

Kinn近乎盲目地觉得父亲不会反对。Porsche简直是Theerapanyakul家族的最好人选,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在黑帮里生活;除了是个男的。但这也不算太大的问题。

许久,Kinn似乎听到父亲轻轻叹了口气,但他看过去时只看到一点无奈的笑容。你呀……江先生隔空用手指点了点他,这种时刻他最接近一个普通的父亲,可能因为他们在谈论家人和爱情。

最后他说,有空让Porsche来见见我吧。

 

Kinn脚步轻快地回到房间。Porsche没在,床倒是给他铺好了,玻璃杯里还有喝剩的小半杯水。他里里外外找了一圈,确定Porsche出去了,要是其它事情他会等Porsche回来再说,但他现在愉快轻盈得像支羽毛,必须要马上落在Porsche掌心的那种。

他给Porsche打了个电话。“你在哪儿?”

“我在南区,怎么了?”Porsche的声音还有点隐约的沙哑。

“我想见你,有事跟你说。”Kinn说着已经迈出了步子,“南区哪里,你训练去了?看来昨晚还不太够啊——”

“没训练,”Porsche笑起来,“怎么不够,你厉害极了行不行?我在——”他顿了顿,“我在我们之前那个吸烟角等你。”

吸烟角根本不是吸烟角,只是个杂草丛生的小墙角。本家虽然几乎人人都抽烟,却不让当时还上中学的他们碰这种东西,他俩就躲在这里吞云吐雾。那会儿他们只觉得好玩,现在Kinn才知道他夹在指缝间燃尽的是他和Porsche一去不回的少年时代。有时他看着Porsche会觉得恍惚:那个跌跌撞撞、连马都上不去的弟弟去哪儿了呢?一起熬夜打游戏、结果双双在椅子上睡到天亮的日子真的存在过吗?他握枪的时间已经太久,久到让他以为他出生以来就一直在过这种生活。Kinn转了个弯,皮鞋踩上洁白的小野花;倚在墙上的Porsche看见他,直起身来招了招手。

Kinn发现Porsche戴了一副浅茶色的墨镜。“哪儿摸出来的,戴这个干嘛?”

在Kinn面前Porsche也不用遮了,取下墨镜插在衣襟上,露出两只仍旧红肿的眼睛,眼皮的褶儿倒还薄薄地飞着。Kinn扑哧笑出了声,被Porsche恼羞成怒地踹了一脚。这一脚反而让Kinn快乐起来,让他知道哪怕Porsche长成了一个英俊矫健还很能打的男人,过去的某些小习惯仍然潜伏在他身体里,成为Kinn漂流途中可以锚定自身的小小岛屿,也是他并非生来就如今天这般的证据。

“只是太久没见你哭了,这样也很可爱。”Kinn赶紧讨好地揉揉他的耳朵,又滑下去牵住Porsche的手,“现在没事了吧?”

Porsche好像不愿意让他看到桃儿似的一双眼睛,微微撇过头去:“找我做什么?”

“我和爸讲了我们的事,他没什么意见,还说让你有空去见见他。”Kinn握了握Porsche,“以后就可以光明正大站在家门口接吻了,高兴吗?”

Porsche捶了他一拳,没用力,纯属是小猫挠痒:“有毛病,谁要站家门口和你接吻。”

“哦——是谁呢,是谁呢?”Kinn有意逗他开心,挤眉弄眼地假装费力思考,实际慢慢贴近了Porsche,被无意逃脱的Porsche接住了一个温柔的浅吻。

Porsche看起来确实心情好了些,分开后还给他抚了抚衣领。Kinn垂下眼看着他,哪怕昨夜哭过的痕迹还没有从他脸上消去,Kinn仍然认为Porsche漂亮得和自己第一次发现爱上他时一样。容颜会被岁月剥夺,如果他们幸运到活得够久,早晚会变成一对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人;Kinn想不出那会是什么样子,但他希望那时他们仍然在一起。

为此他决定扣下扳机。

“Porsche,其实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Kinn开口道,他从没觉得声音那么重,每个字从喉咙里吐出来都费尽力气。“因为天坤出过事,很早之前我就会让人跟着你。本来只是保护,不过前段时间他们给我发了一些照片。

“我原本不想让你知道,但我又觉得爱人间的秘密最终只会成为裂痕。在我要求你坦诚之前,我也应该把我隐瞒的告诉你。Porsche……我知道你去见了波澈,他是你的弟弟。”

 

Porsche震惊地抬起头。Kinn在竭力维持表情的平静,但Porsche对他那么熟悉,怎么会看不出平静之下涌动的哀伤和祈求。Porsche知道自己身上缀着眼线,因此调查时对行踪分外小心,但他以为那些人可能是江先生或者分家派来的,没想过会是Kinn。

他完全是顺从本能地、下意识地向Kinn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其实我想了很久很久……”他感到自己的眼眶又开始发热充血,于是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只是太难了。”所有事都太难出口,有时Porsche宁愿它们和自己一起死去。

随即Porsche意识到,Kinn也知道Vegas来过。Kinn显然也不打算否认这点:“对,我看到了Vegas,他给了你什么东西,对吗?”

“……嗯。”

“你愿意告诉我是什么吗?”

Porsche看了他一眼。Kinn的神色简直称得上小心翼翼,他知道这件事极有可能在他们之间埋下隐患,但他也不得不做;Porsche所担心的却与他完全不同。他说:“是我父母的车祸事故报告。”

敏锐如Kinn立刻猜到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Porsche在十几年后为此事再度奔波。“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不,”Porsche几乎强硬地回绝了他,“不用……也别告诉任何人。”他看着Kinn,又好像只是看着虚空中的某处,看着往昔命运残酷血腥的分岔点,哀求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


在潮水中

多年以后,那个清晨的种种细节仍然在Porsche的回忆中纤毫毕现,清晰到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能分辨的程度。Porsche记得窗帘缝隙泻出的阳光如何缓慢地在窗前爬行,直到爬上坐在床边的他的脚尖;而那尘埃又如何不由自主地在亮白的斑块中飘动,如同他自己被不可知的力量裹挟到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某一刻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整个房间里只能听见熟睡的Kinn有节奏的、悠长的呼吸声,和中央空调嗡嗡的白噪音。

Porsche拥有过很多类似的清晨,他甚至已经不记得他们第一次睡在一起是在Kinn的房间还是他自己的。或许是因为他鼓起勇气看了鬼片结果被吓得失眠,或许只是他们聊得困了就沉沉睡去。多奇妙,世界上有那么多貌合神离乃至同室操戈的兄弟,在本分两家就能捉出好几对,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两个原本毫无关系的人共享了彼此记事以来的几乎全部生命,如此密不可分、真正血脉相连?

Porsche转过头去,望向陷在羽绒枕头里的Kinn的睡颜。Kinn天生肤色冷白、浓眉墨眼,小时候有种奶娃娃般的剔透可爱,褪去婴儿肥之后就变成一张非常能唬人的脸。无论Kinn自己想不想要,Theerapanyakul家杀伐决断的基因仍然完美地遗传到了他身上,和——Porsche猜测是来自他母亲——温润柔软的另一部分终年厮杀,难分胜负。

如果把自己放到Kinn的位置上,Porsche不觉得他能做得更好。你已经尽力了,他想,我也尽力了。

Porsche俯下身,用保证不会惊醒Kinn的力度轻轻吻了下他的发顶。他们之间有过许多吻,太多了,每一个吻都不尽相同,每一个都是那么好的吻,连这最后一个也是。尽管它比一片花瓣还轻,尽管Kinn永远也不会知道。

接着Porsche回过身,望向早已在放在床头柜上的几样东西。它们好像整装待发的兵士,武器和铠甲都擦得锃亮,只等他们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主将下达号令。Porsche伸手拿起最外面的小药包,接着是一支满膛的枪;然后把那封属于Kinn的信孤零零地留在了上面。

 

Porsche离开了房间。他今天起得很早,大半个宅子都还睡着,走廊空荡荡的。Porsche把枪插进后腰,用衣摆盖住,药包塞进裤兜里,然后向餐饮区走去。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间或向路上站岗的人点头致意,其中不乏一些看着他长大的熟面孔。Porsche在前厅拐角碰到了Arm,后者跟见了鬼似的瞪着他:“你是真的Porsche吗?这是昨晚没睡还是破天荒早起了?”

Porsche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江先生找我,有点事。”

Arm恍然大悟,感同身受道:“江先生好喜欢开早会,我每次都偷偷打哈欠。”

当然,这点本家的每个保镖都知道,就像知道江先生每天早上都会喝着咖啡抽掉一支雪茄,也知道他如何对待办事不力的下属和叛变的手下。所有了解他的人大概都会同意他很擅长做这门灰色生意,否则也不会把Theerapanyakul家族的基业进一步发扬光大。连Vegas也认同这一点,虽然他的说法听起来不怎么算褒奖。

那大概是Porsche收到文件夹的两周之后。他独自明察暗访了一些相关机构以收集残存的线索,最开始毫无头绪,所有东西都像被简单粗暴地焚毁了;直到他在夹缝里搜出半张似乎是偶然掉入的纸条,顺着上面的签名顺藤摸瓜,找到了当年参与此案的实习警员之一。从他的只言片语出发,Porsche终于开始逐渐触摸到案件的核心——当场死亡的肇事司机,大幅超速,诡异的行驶路线,未测出酒驾和毒驾;他女儿账户上的一笔进项,金额不大不小,后来被解释为保险赔款。

Porsche用了些手段调查那女孩的账户和后续流水,以及肇事司机的经历背景。令人吃惊的是,本该一次付清的赔款却仍然在结案后陆陆续续地汇入,直至达到一个对保险来说过于庞大、看起来能够买下一条甚至两条命的数字;那看起来精神失常飙车的司机,也曾在赌场有过高昂得砍两只手也抵不上的债务。汇款的发起方和赌场的拥有者,明面看来毫不相干,直到Porsche在位于本家大宅南区的数据中心用密级账号查看了二者与Theerapanyakul家族的资产关系。至此,所有线索都隐约地指向一处——指向当时如日中天的、Theerapanyakul的两位现任家主。

因此接到Vegas的电话时,Porsche几乎称得上愤怒。“你早就知道?!”

Vegas听起来有些惊讶:“你这么快就查到了?——不,我只知道我交给你的那些。”

Porsche咬牙切齿。“你如果不知道,怎么敢把东西交给我让我去查?分家在这件事里也不干净!”

“‘也’不干净。”Vegas重复一遍,竟然轻轻笑了。“还记得吗,Porsche?我告诉过你,‘这个’和‘那个’Theerapanyakul是不一样的。我查不到,是因为有些东西在分家的领地之外,但你可以。毕竟你现在是他的得力干将。”他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

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扼住了Porsche的喉咙。良久,他才说:“你有什么证据?……如果最后查到是分家,我会把子弹第一个打进你脑袋里。”

“你说的对,这确实是一场豪赌,赢了就能让本家分崩离析的豪赌。”Vegas的声音甚至有些轻快,“我没有证据。我交给你,就凭你现在是江先生的儿子,而不是我弟弟。

“就凭江是个足够心狠手辣的人,凭他总是不择手段地掠夺他想要的东西。”

 

——不择手段。Porsche端着咖啡走进电梯,细细在脑海中品味这个词。事实上他没能再获得进一步信息,真相本来就被有心掩盖,时间又覆上了过重的尘埃。然而Vegas终究在天平上放下了不容忽视的筹码;不如说,是多年前的江先生亲手放下去的。

Porsche知道Vegas在期待什么。他期待Porsche也不择手段,用复仇的火焰将本家燃烧殆尽。Porsche甚至知道整件事应该都出于Vegas的精心策划,从自己选择接手本家事务的那天起,就已经是Vegas想要动摇的对象了。

他厌倦这样处心积虑的Vegas,然而如果没有那份文件,Porsche永远也不会知道此事背后另有隐情。如此看来Porsche似乎还要感谢他。Porsche总是这样,不由自主地被两种极端的感情撕扯:像他恨Theerapanyakul,又爱着拥有这个姓氏的Kinn。

念及Kinn,腰间手枪的触感突然鲜明起来,坚硬地硌着他的脊骨。而在Porsche往下细想之前,电梯及时停住了。门徐徐展开,宽阔明亮的走廊在他眼前平直地延伸,通向江先生的办公室。他几乎只用一步就跨了过去。

敲门前Porsche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响,仿若瓷器相互敲击的脆音。接着他发现声音来自他端着的咖啡杯,因为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导致圆润的勺柄不断撞击杯沿,好似一场地震将要来临。

他做了好几次深呼吸,确保自己冷静下来才推开门。那一瞬Porsche只来得及想到一件事:这个时间,Kinn应该快醒了。

 

江背对着门,正在书架上找什么东西,听到杯子落到桌上也没有回头,直到Porsche开口道:“江先生,是我。”

接着他对半转过身的江解释道:“我在外面看到佣人端着咖啡,就顺路拿进来了。嗯,我来是因为……因为Kinn说您想见我。”

“哦,”江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又继续俯下身翻找,指尖从书脊划过去。“对,Kinn告诉我你们在谈恋爱。你是怎么想的?”

“您真想知道我怎么想?”

“当然,Kinn那副样子可认真的很。”江抽出一本材料翻了翻,终于满意地坐回椅子,把纸张在桌子上摊开,拿起了咖啡。Porsche却还端端正正地站着,说:“我在想,您当初究竟为什么要领养我?”

江从杯沿上方扫了Porsche一眼,漫不经心地啜饮几口,又低下头去看那份材料。“你只是名义上的养子,我不会因此反对你们的。”

“您理解错了,先生。”Porsche感到好不容易压下的那股战栗又开始顺着他的神经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我是想问,您为什么要谋杀一对夫妻,又领养他们的儿子?”

江终于抬起头。一个冷冰冰、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他的眉心,后面是Porsche愤怒的、碎裂的,绝望的脸。

 

有如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沉默之后,江开口道:“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Porsche用力闭了一下眼,然后报出了肇事司机女儿的名字和她的账户号码,以及隐藏在本家数据中心里的汇款资金归属。江静静听完,道:“对,是挂着我的名,但并不意味着是我做的。”

“可也不能证明不是你做的。”

江盯着Porsche。他应该不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被人用枪指着,否则不会这么镇定;要么就是他笃定Porsche不会开枪。他意有所指地说:“看来你在本家确实学会了很多。”

这句话却像溅落的火星,猛然将崩溃边缘的Porsche引爆。“对啊,”他几乎自暴自弃地、恶狠狠地咧开了嘴,“看看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子——说起来我确实得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把我带回来,我怎么可能查得到藏得那么深的信息,又怎么可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接近你?!”Porsche的枪口已经顶上了江的脑门,他却颤抖得那么厉害,仿佛自己才是命悬一线的人。

“冷静点,别走了火。”江直视着他,“你叔叔是不是说过,你妈妈是我的旧友,所以我想抚养你?我确实隐瞒了一些事,但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叹了口气,道:“你妈妈,她——她其实是我的妹妹。养妹,像Kinn和你一样。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

“所以我爱她都来不及,怎么会害她?”

 

事实是他的确没有要害她。一切本来是为了得到她,为了让所有事物都回归正轨:他没有料到的是那天她也坐上了那辆车。命运永远在最关键的节点与他的希冀背道而驰,让他失去了她两次。之后想来,这也是他和甘貌合神离的开始,因为唯一能维系他们的人已经离世。

在葬礼上,他看到了那个流着她一半血的男孩。那是她为数不多的遗物,而他对此势在必得。如同人们在玉石、韵律和色彩中反复追忆消逝的海伦,江也在收藏一切与她相关的东西。他本来要把痊愈的波澈带回,后来又觉得用一个看似自由、实际仍在他股掌之中的波澈将Porsche锁在此地是个更好的选择。她的骨灰则沉眠在他身后海伦的腹中;如此他就再次拥有了她的全部。

越过眼前的Porsche,江再一次看见了她。他的小妹妹,他生命中的清晨、滋润他的露水。他当然不会反对Kinn看似悖德的恋情,他只是想为何他们当初不能如此。

-

Kinn把那张薄薄的信纸抓在手中,由于太过用力,纸张已经折出龟裂般的巨大皱痕。他快速地浏览另个档案袋中归类好的东西,但其实已经不太看得进去,Porsche把所有证据都整理得很细致才交给他,Kinn无法想象他是怀着何种心情做这件事的。

“原谅我,”Porsche在信的开头写道,“原谅我仍然没有做坦诚的人。我实在不能。我从未想过接近真相会令我这么痛苦,尤其它对你也是一种残忍。

“我总是很庆幸能够遇见你,而你也爱我。可是每当我想到,我们的一切竟然开始于一场蓄意谋杀……”后面凌乱地涂黑了几行,接着道,“我不是责怪你,从来没有。你是我最重要的、最爱的人,和我一样是受害者。可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字迹开始抖动、扭曲,被透明的液体晕开,“我不能不去。”

Kinn夺门而出。

-

妹妹。

顺着江的话,Porsche想起了那次踏进他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时,自己偶然——蓄意——翻出的那张合影。年轻的两位家主和他妈妈,年轻到应该还未成为真正家主的年纪。那是他所有疑心的开始,原来背后是这样的故事。

“随你怎么说,事实是她死了,他们都死了,因为操蛋的Theerapanyakul。”Porsche竭力让自己的呼吸不要那么急促,“正好,你和甘也是两条命。”他的手指悬在扳机上方半厘米处,几乎要神经质地痉挛起来。

江的声音却柔和得像一个真正的父亲。“Porsche,把枪放下。我知道你想查明真相,放下枪,我承诺我会帮你,也不会再追究今天的事情。”

Porsche近乎哽咽。可我已经知道真相了,他听见自己说。别再骗我了。

房间里的气氛如拉满的弦,僵持中紧张到了快要绷断的地步。终于,江先伸手抚上这张已到极限的弓,道出了Porsche迟迟没有扣下扳机的原因:“那么,Kinn呢?”

-

电梯刚刚离开一楼,Kinn半秒都不肯再等,沿着楼梯向上狂奔。他平生从未跑这么快过,在枪林弹雨中逃命的时刻都没有,那时他只需要为了自己,此刻奔向的却不止一个人的人生。

在信中,Porsche继续写道:“我要给我天堂的父母一个交代。这其实只是几颗子弹的事,但我到现在也没有做出决定。可能你看到这里时我还是没有想好,但我必须出发了。这件事太折磨我,我和它之间只有一方能活下来……

“如果我做错了选择,你可以恨我,反正我会逃得远远的,再也不会知道。

“无论如何,我都永远、永远,永远——”那个短短的单词被癫狂地复写了许多许多遍,每一笔都如同一滴泪坠落到Kinn的手心,“——永远爱你。”

 

在奔向结局的最后几十秒里,Kinn感觉自己不是在沿着楼梯向上,而是在逆着时间向前。他的胸腔急速扩张,氧气被泵入每一缕神经末梢,让他无比清晰地回忆起许多画面:红肿着眼睛的Porsche,他说“再给我一点时间”的时候是否已经准备好把信放在Kinn的床前;酩酊大醉抱着他的Porsche,酒液没有流进他的胃,尽数从他眼眶里流了出来;他们在曼谷的每一个地方约会和接吻,不分白天黑夜地亲密和做爱,在这之前Kinn从来不知道原来两个独立的人能契合到如此浑然一体;Porsche坐在他副驾上检查武器和弹药,把Kinn送的、刻着他名字的那把枪从腰间拔出来,盯着他的眼笑着亲吻那行英文。我们将无往不胜,Porsche说。

Kinn继续拔足狂奔,试图以血肉之躯翻越不可倒转的年轮。他记得自己曾如何沉陷于爱而不得的少年烦恼,直到扑入怀中的Porsche将他救起;他记得Porsche调皮的、狡黠的笑容,背过手把烟头偷偷丢到脚下踩灭,一张嘴还冒着袅袅的白烟;他记得他们第一次吵架、第一次冷战、第一次别别扭扭地和好,记得他们约定从此都要好好讲话,再也不对彼此生气。

而现在Porsche却说,你可以恨我。

Kinn觉得自己正在真空中奔跑,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地轰击他的鼓膜,除了自己的心跳听不到任何声响。别这样,Porsche。他在心里说,既然你知道我们都是受害者,为什么只留下我一个?

Kinn以为自己没有哭,抬手抹了一把,才发现已经泪流满面。

 

终于,大门近在眼前,Kinn也终于抵达了一切的开端,抵达了那个封存在水晶球里永恒明亮的下午:父亲牵着小小的Porsche出现在他面前,牵着一个看似冷硬实则柔软的闯入者,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次Kinn却没有怀着好奇和憧憬看向男孩,而是望向他的父亲,望向那个有实体的、真正揉捏了他命运的上帝,带着迟到了十几年的愤怒和激动:为什么——

——为什么你把他打碎了,才把他交给我?

 

没有人回答他。水晶球里的一切都静止着,音乐叮叮当当地响,像一个童话,像一则寓言。

Kinn举起双手,奋力推开了掩盖着答案的、最后一道门。


尾声

Porsche在睡梦中模糊地听到一阵叮当的响声。接着他意识到,是门口挂着的风铃,有人来了。

他在店里时就睡在柜台后面的沙发床上,此时迷蒙地翻了个身,扯着嗓子道:“客人,没开门呢,门口牌子写了——”

“嘿,”一个全世界他最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我这个最大的VIP来也不行?”

下一秒Porsche睁开眼,看见本店唯一股东正把墨镜插进衬衫领口,毫无扰人清梦的自觉,杵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怎么这么会找时间?知不知道现在是午睡的好时候——”Porsche扭头看了一眼表,下午四点钟,于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站起来干巴巴道:“欢迎老板。”

说完立刻脱离角色扮演,凑过去亲了亲Kinn的侧脸。

 

这是家开在私人海滩的小酒吧,Porsche挑了很久地方,最后还是Kinn拍的板。私人的好处在于人少、安全,客流量也不多——之所以最后一项也算优点,是因为太多的客人Porsche也应付不来。

“别担心,不指着你这儿挣钱。”Kinn如是说。当时店铺装修已近尾声,Porsche给几串小灯摆弄了一堆造型还是拿不定主意,Kinn靠在沙发上看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怎么瞧不起人呢?”Porsche瞪他,“你不是说我现在调酒技术已经相当可以了吗?”

“是相当可以没错,但你这店一礼拜能开多久呀?十个小时?”

Porsche哼哼两声:“那怪谁?谁隔三差五就打电话叫我回去?”

Kinn便摸摸鼻子,假装欣赏装潢,不说话了。

 

事实上并不能全怪Kinn,打烊的一半时间是Porsche吃着睡着玩过去的。现在老板来了,也只好爬起来开工,稀里哗啦地给Kinn调了一杯:“刚回来?”

Kinn抿了一口才道:“嗯,去了一趟普吉。”

Porsche手上顿了一下。那之后,Kinn与江先生进行了几场漫长、可能还比较激烈的私人谈话,结果就是拨出一小部分人护送江先生移居普吉府,而Kinn全盘接手了本家在曼谷的事务。

当时Porsche并不在泰国,是Kinn做主把他送出去的。去散散心吧,他说。之后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于是就有了这家小酒馆。

“今天没有工作?”Porsche给自己也倒好,坐下跟Kinn碰了个杯。Kinn的肩膀挤着他的,有种暖洋洋的热力,笑容也是和煦的:“没有啊,所以来找你玩。喝完这杯就走怎么样?”

Porsche眼珠转了一圈,并没有轻信,突然想起来明天子公司开张,一下识破了Kinn的计谋:“哈!玩一晚上,又跟你打工仨礼拜,是不是?”

Kinn并不否认,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我看了,新办公室的房间特——别大,隔音特——别好,”说着已经慢慢把Porsche压倒在沙发上,两具蓬勃的肉体严丝合缝地贴着,“怎么得去看一眼吧?嗯?”

Porsche笑起来,搂住Kinn的脖子。他不在酒馆待着时多半是回去协助Kinn工作,只不过现在已经不需要枪械和搏击。Kinn做家主后有意逐渐切分本家黑白两道的生意,这当然会造成不可避免的损失,但就像他说的,“这样又不是活不下去”。

他们终于可以真正选择自己的生活。就像那天在房间里,Porsche最终选择不扣下比尘埃更轻的那枚扳机。

 

“我不会让你的罪孽和爱恨活得比你更久。”Porsche带着彻底崩溃之后归于岑寂的冷静,轻声说:“我当然可以杀了你,可那样我就把Kinn推到了和我一样的境地。无论是Kinn还是我,我们都没有理由偿还上一代的纠葛,没有理由拖着深渊中爬出的幽灵前行。

“有时候,只是有时候,我会希望自己没有认识过Kinn。但如果让我选,我仍然愿意用留下你的命换遇见他。”Porsche的声音轻得像絮语,他望着面前因为饮下药物已然入眠的江,一切的始作俑者,道:

“你是个烂透了的混蛋,幸亏是个不够称职的父亲,所以他一点也不像你。”

 

接着,Porsche把枪轻轻放在桌面上。按照原计划,如果他没有开枪,就应该利用这段时间尽可能快地离开这里;但在这一刻,在卸去了枪的重量后,Porsche改变了想法。

他要等着世界上唯一有资格的人来判决他,无论那结果是什么。

因此Porsche转过身,面向了大门。

 

-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那门很多年前就打开了。海水滔滔涌入,犹如创世纪时倒灌的雨。

再暗沉的血、再炽烈的火,所有眼泪和骨头,最终都将被潮水带去,消融在永不枯竭的、柔软的蓝色海浪中。



后记

三万字,终于完结啦!这是我第一次写连载,非常、非常、非常感谢每一位在各个平台上给我支持的朋友。虽然创作总是始于写作者的某种私心,但能够得知有人同样期待故事结局真的给了我很多鼓励。如果这个故事多多少少打动过你,我感到极其荣幸^-^

也简单聊一点我写这篇的私心。一方面,如what if所假设的那样,我希望他们能够一起长大——弥补Porsche孤单且过早养家糊口的少年,弥补渴求着却还被人骗走了爱的Kinn。另一方面,我想让这样的KP再次试着面对他们之间无法避免的冲突,也就是与生俱来的悲剧因素——上一代的恩怨纠葛。

开始写《蓝色海浪》的时候,我还对剧即将怎么处理这件事一无所知,甚至在中段梳理大纲的时候,我能凭借的也只有这个世界里成长起来的他们的性格与选择。有时我会担心我剧情走得太多,但对我来说,处理这段往事是KP之间最重要的部分。哪怕可能不够潇洒,抑或不够冷峻,但人就是这样矛盾而撕扯的。让这块伤疤重见天日,KP从今往后便能真的毫无芥蒂地同行了。

我笔力有限,写长篇(虽然本文体量真的极小但对我来说算是长篇)的经验不足,很多地方都是带过,角色数量也有所省略,包括每一章的写法仍然还是按短篇来的。再次感谢大家的喜欢和包容!

为他们写了一个我觉得很HE的HE,希望KP无论在哪个故事线里都能幸福。

 

Lychee

2022.07.08

 



  1. 巴西柔术降服技中的一种。 ↩︎

  2. 曼谷的一个区,但地形和金矿等事纯属杜撰。 ↩︎

  3. 神话中的一种说法,也有说海伦只是战争的托词,类“红颜祸水”。 ↩︎

  4. 在泰国,只有同个家族的人会用同一个姓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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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腹之欲 临危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