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灯
Ten Years
2021-06-12|分级 G|字数 3389|进度 1/1
人要如何追上自己的影子。
他走后,我过了半年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妄图以自己作为筹码要挟他回来。最开始我断定这种方法会对他奏效,后来才渐渐明白,有些分别并非人力可干预。然而即使我明白了这一点,从灵魂深处弥漫上来的消沉仍将我整个淹没,直到我重新拿起棋子。
褚嬴于我亦师亦友。事实远胜于此,毕竟他与我如此形影不离,像我灵魂的另外半身。我出于本能地依赖他、信任他、爱戴他、想念他,在他陪在我身边的时候,在他离开我之后。这让我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另外一半灵魂的空虚,我能做的惟有对弈,在那个十九路纵横的无限宇宙里捕捉能填满自己的影子。
当然,我在这世界上还有许多值得牵挂的人,我能从深渊中爬出来,并且不至于在日后重新跌下去,都是因为有他们的缘故。我们仍然长时间地保持着联系,虽然其中有些人不再下棋了。我重新参加比赛后,下的第一场是北斗杯,和俞亮一起。小时候的我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天,哪怕是两年前的我也不敢这么想。但是许多我以为不会发生的都真实发生了,比如我和俞亮一举夺冠,比如褚嬴再也没有回来过。
随着时间推移,我不再经常想起他。不致死的伤口都能愈合,只是早晚的区别。他离开那年我十七岁,却还有七十年人生要活,我不可能永远让他拴住我。
北斗杯结束之后不久,俞亮邀请我和他一起住。我们早在准备比赛期间把该吵的架吵得差不多,也不再犯两个人同时退掉外卖以致饥肠辘辘的错误,因此我认为比起另寻室友,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那时我也不想再独居,独居很容易让我想起褚嬴,坐在棋盘前面会下意识地抬起头问他的意见。而俞亮,俞亮会在我想开口的前一秒发表他的看法,这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和俞亮做对手的时间远长于做队友,之前是,后来的许多年里一直都是。而无论处于哪种角色,他都很了解我,当然,我也一样。除了我没有告诉过他关于褚嬴的那部分。太过难以置信,像孩子高烧时会讲的梦呓,更何况那段日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好回忆。我打算一辈子也不告诉他。
但那时候我没想到我会和俞亮在一起。
我在棋上虽然有些天赋,但开窍时间其实不早,情爱一事上更甚。江雪明和谷雨结婚的时候是俞亮陪着我一起去的,进酒店之前我还在跟他讲,当初也不知道他俩怎么就搞对象了,我竟然一点没发现。俞亮有些无奈地瞥我一眼,我上山救你那天我就感觉出来了,你朝夕相处的,还是人家发消息给你才知道。
我说嘿,这能怪我吗?我这不是……说着卡了壳,回忆起一些遥远模糊的白色身影,差点接不上话:这不是……琢磨下棋呢么。
他轻叹一声,我知道。
青春期时大家都爱得如火如荼,成年后反倒是偃旗息鼓了许多。我让我妈操过许多心,早恋这方面倒是让她很有安全感,毕竟那时候围棋和褚嬴就几乎是我生活的全部。我从来没谈过恋爱,因此当俞亮问起我要不要在一起的时候,我非常茫然,好像突然之间我失去了关于围棋的全部记忆,却被推到了一个千年未解的残局面前。
我们当时刚结束那晚的对弈,我在复盘,他去外面倒了两杯温水端进来,站在桌前。我问他,如果我说不会怎么样?
俞亮说他会立刻搬走,房子可以低价租给我,或者他帮我找另一间合适的。
我又问,如果我说是呢?
俞亮犹豫了一下,回答道,和现在其实没什么区别。
我噢了一声,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放下才发现用的是俞亮的杯子。他没说话,我不敢看他,但我猜他在盯着我。我慢吞吞道,你不会不和我下棋了吧?
他说时光,我永远都不会不和你下棋。
我抠了一会儿杯子把手,俞亮倒是很沉得住气,好棋手都得沉得住气。最后我说,行。
他没有骗我,我们之间行骗的那个人一直是我。我仍是反复训练和比赛,成绩已经几乎与俞亮平分秋色,得到了更多的注意和赞誉。有人开始称我作小某某,猜测我会不会是下一个写得进围棋史的人物。我真想把这些人的稿纸偷走,因为我觉得他们过誉了,何况我追逐的人并没有留下任何名号,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在追逐谁。我走在一条命中注定的道路上,只是不知道我命中是否注定能走得到。
俞亮也是如此,虽然他的路和我的路截然不同,但我们仍然比任何人都像同伴。有时候我会想他是不是把这种同伴的情谊错当成了别的,因为我好像有时候也会弄错,感觉这世上就剩下我和他两人,长夜漫漫,前路迢迢,用尽我的一生都觉得不够。
这种感觉不止出现在深夜里,或者对弈的时候。有时春日和煦,我走在路上会突然一惊,像是感应到一阵从一千年前吹来的风。大多数时候我能很快整理好心情,如果俞亮在旁边,他会停下脚步来等我,问我怎么了,要不要喝点东西,我就好得更快些。极偶尔的时候我一个人,觉得很冷,仿佛刹那间回到那噩梦般的半年里,情不自禁地唤出那个名字。
褚嬴。那日一别后,除去梦中,我未曾得到过他任何消息。我希望他回到了他的故乡,或者去往了更遥远的未来,继续下棋,追寻神之一手。有时我会羡慕他,他拥有的时间远长于一生。
我仍留着他的扇子,只是纸扇易损,我不太拿出来用,最后找人做了几把仿品。后来我和俞亮搬了两次家,每次都小心翼翼带着它。我想我应该会把它带进墓里去。
我逐渐不再想起褚嬴,时间果然是良药,人的求生欲也会告诉自己不要去碰伤疤。但我还是习惯阅读关于超新星的新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习惯了。
俞亮向家里出了柜。他爸应该没有揍他,但他像被揍了一样,回家的时候可可怜怜、凄凄惨惨的。我等了他很久,看到他的瞬间紧紧抱住了他。我们拥抱过很多次,在领奖台上、庆功宴上,那天晚上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点不同。我觉得那是我第一次完全地把他抱住了,他好沉,像是整个灵魂都坠在我身上。
然后他也抱住了我。我们接吻了。
很久之后我才理清,原来早在我想明白一切之前,已经认定了我将会和俞亮交缠一生。我以为会是对手,没想到他准备以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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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埋头在自己的世界里,许久之后一抬头,才发现世界已经不是那个有一台电脑都珍稀得不得了的世界。学围棋的小孩逐渐变少,奥数和英语班倒是越开越多。棋馆纷纷倒闭,黑白问道靠着俞老师的名头勉力维持,也仅仅是维持。我和俞亮坐在里面下棋,鲜少有人再上前围观。不过每年定段赛还是那么热闹,仔细想想,原来离我当初定段也过了近十年了。
而围棋永远用纵横十九路、黑白双色子永恒不变的姿态盘踞在那里注视着我。它岿然不动,我却不得不沿着时间之河顺流而下,追上疾病,追上遗忘,追上疼痛和咳嗽,追上腐朽,用肉身对抗永恒。
因此读到那条新闻的时候我是震惊的。那时候“它”还没有后来那样战绩彪炳,只算得上崭露头角;那时候围棋还被认为是只有人类能理解的艺术。然而我在和俞亮对视的时候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一样的惊诧:我们隐隐预感到它将带来的震动。
整个围棋界花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去接受这个事实,但对我来说,其实还好。我真希望褚嬴能和它下上一场,或许在未来。我也和俞亮聊过许多次它,比如人们要如何处理脑袋顶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工智能天花板的事情。
“我的头上不是第一次出现天花板了。只有一个方法,就是不断成长,但有可能能高过它,有可能不行。”俞亮回答我,屋里只开了盏床头灯,显得他的眼睛愈发黑漆漆的。
“你讨厌它吗?”
俞亮好像很轻地皱了下眉头,“你非得在床上聊AlphaGo吗?”说完伸手过来搂我,“睡觉。”
我让他搂了,但嘴巴不停:“我还挺喜欢它的,它让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
“送你扇子的那个?”
他问得很自然、很流畅,仿佛这是一个简单又普通的问题。于是我也这么答了,我说,“对。”
某个时刻我开始觉得,如果时机合适,有朝一日将褚嬴告诉俞亮也不是不可以。就在这一刻,我能感觉到对褚赢的思念让我每一个骨头缝都在发冷,不是我允许俞亮抱我,是我在用意念乞求他告诉我不是一个人。
我六岁时拼尽全力抗拒的是我的天赋和褚嬴的愿望,可也是我的诅咒,他向我展示了彼岸美好的一切,然后鼓动我像堂吉诃德一样,用必败的腐朽去挑战必胜的永恒。我那时太年轻气盛,没有意识到其中存在的陷阱,也没有料到褚嬴在向我展示这一切之后离开了我。我知道那不是他的错。我们全是被吸引的信徒,也控制不住自己生命的去留。
只是我再次在AlphaGo这里见识到我无法企及的另一种永恒。我很可能触摸不到它,但余生剩下的每一步我还是要亲自踏足,才能领略到我曾经想追求的其中一些风景,像是一个写定了结局却拼命向结局前进的悲剧角色。俞亮是和我一样的人,我已经说过了,我们是宇宙里飘荡的两粒尘土,紧紧挨着的,两粒尘土。
我没有再说下去,却觉得俞亮已经懂了。
他拍了拍我,然后越过我肩膀关掉了床头灯。隐隐绰绰的月光里,他的脸庞变得像梦一样朦胧,肌肤相触的地方则滚烫,仿佛有眼泪落在上面。不是他的,我也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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